那是在午后的顾氏宅中,顾清濯正一面逗弄着早已蹿上肩头的踏雪,一面将手中的请柬翻来覆去看了数遍,笑了起来:“真是不巧,我记得前日里金阙方才约你今晚一会商议近来之事,看来这宴饮你我是没机会去了。”
“如何便是‘没机会’了?金阙这一次邀请的唯有我一人。”苏沉璧思索片刻,轻轻地摇了摇头,“这宴饮酉正开始宵禁前结束,正可一用,还请顾师兄务必赴宴。”
“你有何打算?”顾清濯闻言却是敛去了几分笑意,“若是拿不定金阙的目的,你我大可同去或同不去。”
“顾师兄按时赴宴便是,江月楼与金阙的那一处联络点相去不远,倘若戌时初我还未抵达宴席之上,你便直接去河南府报官——只说是我原本应了同你们赴宴,此刻却不知所踪……”
“不可。”
顾清濯倏忽站起身来,惊得踏雪立时便跳了下去。
“师兄有更好的方法?”
“……”
“顾师兄放心,我不是去与他厮杀的。若非无可转圜,没有人会愿意将这等龃龉闹大。”苏沉璧抬眼看向顾清濯,无奈地含笑道,“纵然有万一——不是还有师兄帮衬?”
……
忆至此处,顾清濯极轻地摇了摇头,穿过又一条街巷一转弯,便抵达了江月楼前。
“哟,顾寺正到了——奇怪,您那位长歌同门没有同来?”
顾清濯方至大堂之中,便有官品低些的同僚迎了上来,眼疾手快地客套引路。他自然不喜摆那冗长无趣的架子,只以士人间的寻常规矩作揖回礼,答道:“沉璧回宅中先行处理些杂事,想必不久便到了。”
“原是如此,顾寺正,请。”那人引着顾清濯入座,自己也在近前寻了处空位坐下,低声问道,“下官听闻这一次秦寺卿也婉拒了邀约?这可未免有些……”
“我们寺卿啊……”顾清濯耸了耸肩,仍摆出平日里的几分散漫与他闲话道,“前几日便又告了病假,今日想必是身子仍不爽利吧。”
“那倒是大不巧了,今晚正有他旧日相好的那位沈姑娘献歌舞……”
顾清濯抬眼望向此刻仍是空无一人的锦帐莲台,目光片刻后又转而落在了莲台旁半开的窗上,心中默默地盘算着时辰,随口应了一声:“谁知道呢?秦楼楚馆里的交情可未必做的了真……”
窗外正是雨幕濛濛。
江听澜借着已是昏暝的暮色攀上了屋顶,四下环顾一番过后,便纵身向着记忆之中最近的一处联络点飞掠而去。
暮色渐沉,细细密密的雨丝如轻纱又如尘网,将一整座洛阳城的街道行人都渺渺地笼罩得看不真切。
江听澜点足落在了又一处屋檐之上,无声地躬下身来警惕四望了一番。
明义坊的喧嚣声隔了重重烟雨,便缥缈得有如隔世,别处纵横相错的街道大多归于沉寂,又于沉寂之中,闻见淅淅沥沥的冷雨敲石之声。
道中横拉起的麻绳之上,一只只绘着牡丹百花的红灯笼如无家可归的游魂一般,在雨中无声地摇曳颤抖着洒下明灭的微弱光芒,遥遥地照亮一面绘着深雪红梅的油纸伞自极远处的转角缓缓出现。
夜风乍起,雨幕微斜,隐约可见伞下人肃肃清举,衣袂当风,青白色的衣袖一瞬翻飞流转如卷云。
长街青石之上的枯叶倏忽随风扬起,飘摇着撞上灯笼上的绚丽牡丹。
江听澜的目光略微一滞,再定睛想要分辨之时,街角分明已是空无一人。
恍若楚云一散,沉鳞入水,来去无踪。
她心下一动,只凭着一点直觉便倏忽向前追过了数座屋顶,仍不见异样之处。
当真只是寻常的晚归之人么?
江听澜却是驻了足,蓦然地回过了神:当她离开长歌门重归时,这一切牵绊便该结束了。
她也曾猜测着他若未遭逢不幸,便应当仍在这洛阳城中。但时移世易,他们本不会再相见,纵使见了,也不过徒增烦恼。
她本就不是昔年的长歌故人,比起这等无端而缥缈的旧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吁嗟此转蓬,居世何独然。长去本根逝,夙夜无休闲。
江听澜蓦地又听得不远处的江月楼中,花鼓急急响过数下,而后有柔而不媚的女声悠悠穿透浸染了风雨的夜色,隐携铿锵豪情从容唱起:
“笑矣乎,笑矣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