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头,听完便完了,论她对他的印象,不过年幼时匆匆几面——“谦和”二字。再后来,温清恨透了谢微知,也连带着揣测谢明钰,谦和之下,是否也是两副皮囊。
时间一久,她干脆都抛到脑后,现下就连谢明钰的幼时模样,她也早就记不真切。
如同此刻的少年谢明钰,映在屏风上,隐隐约约不过是团虚影。
而温清,就像观赏屏风上绣的花鸟,好好理了遍有关他们间的所有交集——同样是凤毛麟角又再也活不过来的。结果是太薄也太浅,他应该没有任何理由,出现在这里。
很突然,温清很想拿他打打趣,手下又灌了自己一盏酒,扬声询问:“谢明钰,谢明钰是谁?你认错人了,这儿没有小姐,只有个公主。”
影子微微倾颓,语调却仍旧沉静:“我知道,如今的谢明钰是不配唤小姐二字的,可从前与温清初见的谢明钰,若在此处,也是断断不会称公主的。”
他的声音陡然低下去:“我......我。”
温清奇了,这谢公子倒是奇怪,她怎么就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对自己这么情深义重了,此刻跪在外面,见她要走,虽没拦,却塌了天似的。
她寻思着,又拣了一盏酒灌进肚,轻飘飘打断他:“那么伤心的话,那就来拦我啊。来啊。”
“命能拦下,心死却是再也挽不回了。明钰知道,若是拦下了小姐,也不过是徒增痛苦。”谢明钰生硬地停住,又道:“或许最该拦下的,是九年前的那辆马车。”
“不,你错了。若是重回一世,我还是会登上那辆马车,谁不想飞上枝头做公主?”温清也不讶他知晓马车之事,淡淡道,“这是生死难料的局,但也是扭转乾坤的机遇,不过是我败了而已。况且,公子当时不过九岁,如何违抗谢相,拦下那辆马车呢?”
屏风后的影子动了动,他似乎在抬头看她,虽然什么都看不到:“是。就像拦不住那辆马车一样,明钰深知今日也留不住小姐。况且,况且,温清......你说那句‘来拦我啊’之前,就已经喝下鸩酒了,是吗?”
温清忽然笑起来,拂袖将剩余的酒盏扫了满地,酒液蔓延出来,室内平地掷起一种绮丽的醇香。
“公子说对了,我方才正好挑中了那杯鸩酒。虽然不知缘由,临走前有公子在这儿相陪,说几句话也是不错的。”
她叹了声:“世人都道公子端方谦润,温和守礼。现下闯进凤阳阁,是大大不妥。好在隔着一扇屏风,你别越过来,待那儿就好,等会我的样子想必不会好看。”
她向对面伏地一拜:“温清就此拜别了。”
那团影子终是忍不住,像片晚秋枝头的枯叶,簌簌婆娑起来。叶间裹挟声音,好像是人的呜咽,也像是肃风穿梭。
温清的眼前越发模糊,各种颜色搅散了,打乱了,一波一波涌过来。她伸出手拨开,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抬了起来,一步步在往前走,虽然不知道会走到哪里,很多东西在她身边流动,包括那团婆娑的影子,和不知是呜咽还是风声的声音。
蓦地,周身瞬间明朗起来,温清看清楚了,颤动的是初夏的叶子,翠意欲滴。声音也不过是风声,带着花香,无意而过,从巷口直灌进了巷中,再轻轻地将她贯穿。
花香浮动之中,一双长靴同时入目。
温清抬头,是个估摸着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小公子,他的脸模糊了一瞬,又缓缓显现出来,像被沉进了湖水里,又慢慢浮上来,先是鼻尖,然后是双唇,最后是很亮的眸子。
他并没有看过来,似乎是无意漫步至此,低头寻思,口中念叨着诸如“幽香”“来去”之词。
她盯着他许久,他才仿佛被什么拽出思绪了般,视线陡然一转。意识到身旁有人,他急急后退一步,朝她躬身施礼:“实在抱歉,因思索诗句过深,连挡了小姐都不曾发觉。”
“诗句?”她暂且放下对称呼的纠正,拣了最感兴趣的问起。
“是,”他连连颔首,“某闻得花香非凡,寻迹到这条巷子里来,想着就作诗一首,可是文思阻塞,因而苦恼。”
她斟酌片刻,摇了摇头:“要我看,花香才顶顶没意思,太幽深静默,花瓣一落,也就跟着殒了,变作一缕香魂。借以疏解愁情可以,但未免格局太小。”
孩童之间不比成人之间心思深重,他闻言也不恼,反而虚心向她讨教。
她一指他身后西沉的太阳:“那才是亘古不变的。不会困于巷,不会跌于尘,照耀百国,千秋万代。”
话音刚落,他便立即甩袖鼓掌起来:“某寻着花香而来,却不想,这儿最引人瞩目的是小姐。”
锦衣小公子和布衣女童站在一起谈笑风生,这道风景安在这破落巷子里,未免太过怪异。况且,若是被隔壁柳寡妇听去了,定是要笑她:“哼,自己不就是条落花似的贱命!”
“你叫什么名字?我明儿还来这找你。”突然,耳边传来声音。她陡然收回了思绪。
他索性丢弃称呼,弯眼询问她的名字,目光炯炯。
“我叫——”
我叫,我叫......温清望入他的眼睛,刚想张口,身体内却骤然传来阵刺痛。她眼前的一切又突然像漏了风似的,呼啸着颠倒,小公子的身影忽的拉长,迥然变成一副少年身姿,脸却又看不清了。风声也止住,此时萦绕在耳边的,分明是压低的啜泣,身边有,屋外也有幽幽一片。
温清疼得弯下腰,视线陡转间,有什么一闪而过,落了温热的几滴落在她脸上。她努力睁大眼去看,屏风上的花鸟鲜血四溅,同样在静静瞅着她,以一种将活未活的眼神。
她来不及多想,一片暗红自下而上翻涌上来,刹那间倾覆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