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的手,现在竟然在微微颤抖。
只有她自己知道,从前她面对刘秀岚时,心中恐惧甚至盖过了怨恨。而现在,回想起刘秀岚那张灰暗茫然的脸,她甚至替她感到了一丝悲哀。
那座压在她心头许久的大山,以一种荒谬的方式,倒塌了。
“母亲,这是从前表兄刻的吗?”孟绍文的声音从廊下传来,将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抽身而出。
她走过去,望见廊下一根梁柱下方,刻着高度不一的刀痕。
崔夫人摸着刀痕,面带感伤:“这是从前他每年量身长时刻的。不知道他现在该有多高了。”
面对晏淮与刘氏时,她不惮于将自己最尖锐的一面展露出来。此刻,卸下那些过度的自我防备,在晏决明留下的痕迹前,折磨了她一路的忐忑与紧张,又细细密密涌了上来。
她望着小院门口。八年前,她绝望地坐在石凳上,期盼着下一秒,五岁的晏决明就能从门口走进来,抱住她的腿,和她说:“姨母,我和你玩捉迷藏呢。”
现在,她终于等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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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远侯府门前,一架不起眼的青帷小油车停下。侯府向来眼高于顶的小厮立马殷勤地上前放好脚凳、掀起车帘。
一个身姿瘦削单薄、却挺拔秀朗的少年从车中钻了出来,没理会脚凳,轻巧地跃到地上。
小厮凑上前,笑道:“世子爷,崔夫人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了,如今正在修德院等您呢。”
晏决明平淡地应了一声,不急不缓地往院中去。
一个看起来机灵讨喜的小子跟在他身后,问道:“少爷,崔夫人来了,下午杜千户的课可要推了?”
“不必,你去厨房,让人给杜千户再加几个好酒好菜,与他说我晚点过去就行。”晏决明驾轻就熟地吩咐。
小厮平乐应是,朝着厨房去了。
晏决明面色如常,心中却有些忐忑。
自那日从祠堂出来后,他与晏淮在书房对谈了一下午。
黄昏时分,他拖着疲乏又疼痛的身子出来,摇摇晃晃几乎快跌倒时,晏淮在他身后说:“我已去信你姨母。想来再过些日子,她便会来看你。”
那个时候他才知道,原来他还有位姨母。
他私下找了几个侯府的老人,问他母族的情况。才得知如今与他关系近的,只剩这位在福建的姨母了。询问起她的事,侯府里的人却都吞吞吐吐的。
直到他反复追问,才得到一个,“崔夫人性子颇为爽快”的回答。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干脆就丢到脑后了。
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晏淮很讲信用,如他所愿给他安排上了最好的先生。武不必多说,杜千户经验老道,为人正直,足够他从师。而文,就有些波折。
傅先生致仕多年,也早就不再收学生与弟子,平日里煮酒烹茶、闲云野鹤,不管世事。晏决明不知道晏淮用了什么方法,总之,傅先生很是不情愿地见了他一面。
傅先生见到他,先是考量了些经学义理,大约是对他的真实经历有所耳闻,问的都不算偏深,晏决明一一回答了。
傅先生有些惊讶,竟也没顾忌,直接问他,这些年混迹市井,哪来的机会去读书?
晏决明知道,傅先生是他要抓住的第一个机会,容不得他半点闪失。而来之前,晏淮提点他,傅先生生性直爽,最恨欺瞒。
他沉默片刻,干脆将从前的经历、甚至私逃出府的事情都一一和盘托出。
傅先生听后,很是长吁短叹了一阵。
此等经历,就算写进话本传奇里,也不显突兀。而其中他性情之刚毅、决断之大胆,更不似此等年纪的孩子所能有的。
最后,他问:“跟我读书,你想得到什么呢?”
晏决明认真思虑片刻,道:“想多挣一次机会。”
就这样,他每日上午去傅先生家中读书,下午回家中练武场练武。日子规律又平淡,可其中辛苦却难以为人所道。
短短一个多月,他迅速成长起来,身姿已经有了少年挺拔坚韧的模样。体态更加灵活有力,头脑更加清晰敏锐。
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而已。
要找到程荀,他手中的力量还远远不够。而要离开侯府,则需要更长久的谋划。
不知不觉中,他走到了修德院门口。不知怎的,他竟有些踌躇。犹豫好一会儿,他才踏进院子。
“……决明?”
眼前站着一个女人,有双与他极其相像的眼睛。他看着她呼吸急促地快走过来,颤抖着手将他拥入怀中。
女人在他头顶呜咽,他有些不自在,可他慢慢感受到一种熟悉的温情。
一种他只从程荀身上感受过的温情。
他慢慢抬手,拥住了这个与他血脉相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