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无所事事,游戏人间。
然后,是那双冷绿的眼:别误会,并非华美鲜艳如贡物翡翠,抑或旁的什么闪闪发亮的天然矿宝,它完全,彻底,与之无关。它毫不鲜亮,毫不耀眼,那是一种富于勃发生机却又期待将生机残忍扼杀的纯粹暗抑的色彩,于冷绿行迹之中再隐约透出一点无情的黑,漠然的棕……一旦被它投注眼光,施与凝视,便像为丛林间穿行,冷血闪动鳞光的兽蛰伏而锁定。
该如何形容那副神圣躯壳的模样?她所看过的书卷画作太少,因没有闲钱去买供吃饱穿暖以外的无用玩意儿,但她仍会尝试着去描述……他既身在最欲壑难填盛年,仍做最锐意进取青年,也未远离最放浪形骸少年;这是一具可被凡人之眼观望之下可被凡人之心想象之内的最美好皮囊,停驻在最动人时光的交界点。
他永恒停驻在凡人无法企及,既于此处又居彼处的交界点。
是神明亲手打造,亲手编织的匠心独运杰作,以此告明万子众民:神之血系便是如此非凡,凛然不可侵犯,即便仅只一具外化的躯壳。面对他,所有观望者膜拜者信奉者均无法不从中照见自我,然后自惭形秽,反省自身微贱丑陋一如尘土。
但其实无需观望,无需反省,她知道自己确实长久于泥泞中挣扎苟活,恐怕没有谁能说比她更狼狈潦倒。
此身并无长物,更没别的本事可倚赖,多少年来她一边隐姓埋名专挑偏僻荒远之地逃窜,一边靠制作火烛的技艺艰难谋生。尽管烛火所布施隐约光线是宵暗之地中最为珍惜少见的存在,但她,他们,一应掌握制烛之法者,一旦开始学习这门古老又可怖技艺,便终生再无法摆脱不祥之名的旋涡。
因为,这世上有着一种残酷而无改的法则……
白昼永去,一切光亮都为宵暗之主无所不在神力驱逐;除非,以某样活着的事物谋求换取,将之制成火烛再行点亮,然后,供用者即可被容许沐浴在些微光明,一时热量。
她经手过院坝里鸡鸭猫狗,畜棚下猪兔牛羊,有时也会是家中无法劳作亦无力被继续奉养的老人,或因饥饿意外等各种原因将要夭折的幼童,什么都可以,只要是活着的事物便都可以,一手收钱,一手交货。今天制出火烛叫卖,明天就遭冷眼驱逐,她早已习惯同脏污腥臭为伍,与衰败死亡作伴。不停改换住所往更远方游荡,被周围人畏而避之,正是制烛人绝难免除的宿命。
——“制烛人。”
她正沉浸在自己同愉快全然无关的回忆里,听闻圣者悚然轻唤,直觉便要叩首磕头。而她也确实立刻这么做了。
似乎是觉得她这样反应过激、上不得台面之人在礼教苛严的中央圣廷难得一见,上方,圣者咏叹般行进的话语略微停顿了一会儿。他似是做了好一番玩味欣赏,方才继续说道;那措辞便也游离于圣者日常言行规范之外,而略显通俗与和缓:
“你觉得,今日我为何会专门前来,独自将你召见?”
心脏扑通狂跳,她勉强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将脑袋低垂至不能更低,硬着头皮回答圣者垂问:“下民微贱,唯有一门制烛手艺还算精通,那个,愿为冕下效死生之劳——”
话已说完,她却不被理会。
上方静悄悄毫无动静,不知那位喜怒无常的圣者又在酝酿何种风暴来将自己摧残,同样不敢做出明显探查对方脸色的举动,琳图跪趴在地,手心蓄满滑腻冷汗,浑身紧绷生怕对方下一刻就抬脚踢来——要知道刚才他狠狠踩她手指时便是突如其来,毫无征兆,现在两人离得如此之近,就更不需他提前做什么了。
不过,他真的什么也没做。只仿佛遗忘了要继续对话一般,轻轻转动桌上烛台,将它推移至离她更近的地方。她能感受到投射在自己脸庞的光线更明亮了一些,也就令她愈发无从回避,无所遁形。
“琳图·莱慕,不必将你在民间学到的那一套低劣伎俩用在我身上。”上首处,圣者轻飘飘说道,“此处圣廷,自古以来有着无数技艺精湛的制烛师可供驱使。倘若只为一支谁都能做的火烛,又何必非得是你,一个游荡于边野之地的无名工匠?”
“好好想一想,你——与你的老师,在你之前数代的门脉的传人——你们四处逃窜极力远离圣廷,而我仍命仲裁所不计虚耗时间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你追回……”
“那么,会是为了什么?”
殿内再度陷入一片死寂。他先前何等暴虐,一触将发,但在这番循循善诱话语过后,却又突然重具挑逗猎物的耐心。
她悄悄偷觎,什么也不及捕捉。圣者冷漠而平静的面庞无波,怎可能被她寻现出端倪,那是无尽磅礴岁月同渺小微尘一瞬不可相提并论的对撞。心下焦灼,她当然知晓他沉默不语后蓄势待发的重压;她确实掌握有一种禁忌的技艺,然而……
*
●【制烛人-琳图·莱慕/
Always the Nameless
Fading in dust
Shading at dusk】
她从无名号;除制烛手艺之外此身亦一无所有。所以,我便不能再告明您更多。
●【宵暗之主/
……
THE DUSKING ONE
A GREAT UNKNOWN IN MYSTERY
BEING ETERNAL DARKNESS
HIS DEEP OMNIPRESENCE
…… 】
伟大,至高,与唯一神。
您尽可于幽暗中呼唤其无尽之名号,倘若祂真予以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