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则,圣者绝不可能亲自劳动尊手去开启门扉,为她。
站在紧闭斜门前,圣者足音将至,琳图慢慢抬手意欲拨动外处门栓,然而未及触碰却又仿佛再难承受某种超乎极限心理重荷般缩回,她背对对方僵硬沉默了一小会儿,忽得转过身也不敢看他,直接重重跪地,伏身拜下。
她用难掩干涩而竭力自持的语调起了个头:“其实是这样的,回禀冕下……下民从老师那里学会它也不到二十年,从没真正用过。而且,因为当年路菲斯老师以一饭之恩要挟我必须接过他衣钵,看我太害怕,又改口说只要学会了,不管用不用得上至少也算门手艺他是为我好,我、下民那时怀恨在心,加上又饿又冷边哭边学所以听得不认真……下民惶恐,下民学艺不精,下民有罪,但下民不敢隐瞒下民必须要说!掌握理论归掌握理论,至于能成功施行的把握,这,这就……冕下——圣明。”
唠唠叨叨好长一段,她破罐子破摔般将所有事都抖出,讲完了。当然,把其中十分并不利于自己的表述都摘去,而只说剩下九十分的事实;如果不是已受深刻血泪教训,完全明白眼前之人有多么不好应付,若放在从前民间意欲糊弄那些被富贵权冕迷花眼的老爷们,她充其量只说三分便够。
唉。
说完这番话,琳图也就收起了即使演练得足够真挚但若表现太久也会显得虚假的眼神,再磕了几个恰到好处不卑不亢的头,直起半身只面无表情平视前方,等待那行将到来的酷烈怒火,抑或严苛诘问。
【2】
不过,在她发挥完毕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圣者都默不作声。
一人立而一人跪,她并不能高望,但身负神血的圣者同奉圣的奴仆们即使同处一室也向来保持遥远身距,因此琳图在这个位置勉强能将其细微神色收入眼中。
对方什么都没有做,甚至投来的视线都不能说是很在意;像完全无动于衷,笼于宽幅重袖中幽闭的手更未曾探出落向那叫无数人怖惧颤栗的腥红的高顶,却同样昭显尤为令她不安的强烈存在感。她便更未曾克制颤栗。当凡人面对掌生杀予夺之裁决者漫长而又意味不明审视,要如何做才能完全克制住本能颤栗?所以她不去伪装克制。更何况,琳图知晓此番基于惜命原则的完全符合她过去作风的发言,也一定非常契合对方于数度会面观察之中,为自己所下的既定评语:
“这个女人为讨好我,从不吝惜任何手段来表现吹嘘自己并未有几分的忠诚,即便自轻自贱;不过,她始终会将保命的诉求置于绝对第一顺位。为了那个目的,她有时也会举止无状,胆敢小小反抗于我。”——他一定这么想。其实,大公久居上位,那波澜不兴神情变化即便偶有,也仅能以分毫瞬息而计,她并没确定证据。但那就是一种感觉,是笃定的确信令她坚信;大约拜她好的从来不灵坏的永不缺席的倒霉催直觉所赐,吧。
而且说那些话时她的确不心虚,甚可称理直气壮。当然应该害怕啊,谁能不怕?她只是个没见识的乡野粗民,地位卑贱脏污行当里的小小工匠,倘若真令这不可一世大人物坐在近旁,被他酝酿深意眼神饱含重压威势反复凌迟,说不好她突然就手一抖,心一慌,前功尽弃:尽管失败过后理论上可以再来,但身为火种备选的对象也一定会在她操作失误时有所感应,不必同大公沟通此事,琳图完全可确定他不会想冒然将自己为数众多的神圣姊妹惊动。事实上,这种目标不在跟前而被私下暗中谋划着献祭的案例,她从前也没见过。
她见过什么呢?她见过的,譬如终日辛勤劳作依旧过着惨淡食不果腹生活的主家,养不起年事已高只能坐吃闲饭的父母,在艰难世道中更保不下其他多余的、过于幼小且过于瘦弱的儿女。至于条件稍好些的人家匀出口粮来饲喂的家禽牲畜,除用作食物外,本也就当偶尔的火源之物使用。更不必提富贵领主同教廷执事,他们尊奉圣者恩赐得以统御一方土地,麾下长期有专人主持豢养有专供火烛的仆役以致令其彼此配对繁衍后代不息,因此可一批又一批前赴后继,从不愁缺稀。
那些人,那些被她推动着点化着引领着走上奉献之路的人们;见到她时他们或呆滞或枯朽或挣扎或啼哭,但即便当面发生冲突也终究无力反抗,只会被家中主事人镇压,再经由她之手导向同一个物尽其用而向上奉用的结果。稍强悍者自可任凭心意宰治较羸弱者,较渺小者自然肩负向稍伟大者奉身的天赋义务,何需美化抑或遮掩,那就是在野蛮民间人人认可并不能不遵循的野蛮法则。
大公注目她片刻。他的眼睛像暗沉漩涡。
于此昏昧之地,他异彩瞳色更全然混淆于深黑幽邃,叫她从中瞧不出怀疑却也探不见相信。也可能并非她察言观色技巧退步,而是被注入这似人躯壳的神圣灵魂实则从未真正理解过似人情绪,令所有显露于外不过是一场俯探的垂幸,超凡的演绎。她完全不知他在想什么。反正,终究,对方接受了此番说法,应允她独自入内而不必由他在旁督视。
“当仪式进行至需她神圣真名之时,便呼唤我。以你能想到,可引动的任何方式。”他说。
但仅仅停顿数息,“琳图·莱慕,仅此一次。”他又漠然缓声说道,“你想必会无比珍惜这可证明你性命宝贵的来之不易机会。稳妥做事,然后好好精进自己身为制烛者的技艺——下一次,我不想再听到同今日类似的,滑稽理由。”
尤其他余音渐隐话语中的最后几字,让琳图汗毛倒立,诺诺称是。
然而,既得大公亲口确认不必他亲身在场而也可引动神圣真名,倒又令她心中一动。想了想,琳图决定抓住眼下这一旦错过很可能便不会再有的机会,犹豫着开口,继续试探:“那,其实完全可以由下民将……然后,您再亲自……”这样便全无隐忧同风险了。她本想这么说;不过说着说着就突然失了声,未尽言语被扼杀在他冷冷注视之下。对方分明神情纤毫未动,不知为何却给她一种刀刃加颈的错、呃不对,是直觉,肯定是直觉。
如此捉摸不透的寂静总最为难捱。他是不是,比之前数次对话都回以沉默得更久了点?琳图不太确定。但这不妨碍她本能紧绷身体尤其积蓄起下肢力量,同时回想身后门扉的准确位置,打算一见不对就逃跑,先跑了再说。
时间在此圣廷只作怪异且空洞符号,她从未体验过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