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扭曲繁荣|上(2 / 2)

影绰望不见尽头只余重峦叠嶂虚幻廓影可容凡俗肉眼捕获,它们构筑起立体迷宫,它们甫一降世便作天生立体的迷宫,试问一个平面的点要如何脱出它连观望都无力的,立体的魔障?

彷徨,徘徊,迷失,畏惧……神圣高庭自有其活着的神性,它噤声不语,亘古蛰伏而等待吞噬怪胎。在这里,没有谁胆敢成为打破常规的异类;除了驯服,我们别无他路。

所以在这只应允永恒美满之地,渐渐地,她也学会了宁谧微笑,同身侧如云侍者一道寂静微笑。他们共享完美无缺的容颜,无可指摘的青春,所以她尚属庸常的眼睛无法将他们分辨;每隔一段时间便替换上崭新一批,令她恍然那些永不凋朽的魂灵同他们容器,原来竟也有使用年限。而她依然无法将他们分辨。他们来了又去,也许其中有一些人曾穿戴过旧人皮囊重复回过她身边,到后来她不再用心仔细去看,更不尝试分辨,因厘清那轮回死结的举动毫无意义,她只知道,他们的确共享了永恒完美无缺的容颜,无可指摘的青春……没什么区别。

既已锢为永恒,便将归往相同。在你眼中我们正是无法也不必分辨的相同。那是否就是你无言的旨意?而你既定的意志,将一切引为了,“真实”。

——那么是否,她不太确定,犹疑地想;是否这怪诞永恒,留驻的仅只肉身躯壳?于是她也被锁住了,迷失了,存在于你勾勒的真实之景中的是我行尸走肉的复刻,在这芳香遍野亮丽堂皇世界外,被遗忘的我的另一部分早已腐臭,衰败,甚或不复存在。

她想要深究,她本来想要深究的;但永恒之话题庞大,当永恒也扎根于时间洪流不再前行,不,如果说这就是你眼中的伟大永恒……?

一切人与物都在胀大,向上茁壮耸去而生长。除了她。

神圣高庭有若髑髅之墓,而我是墓中小小一匹随葬物。这些侍奉的人们,神之扈随,也被主人带往了诡异的超脱:他们是死寂的巨像丛丛林立似棺椁将她围绕,唯独近身侍奉者同她互动之时,恍然又与渺小的她一般形貌无异,然而,一旦当她背过身去或连她自己也陷入安静,他们复又高耸,肿胀如初。

冰冷的,苍白的,只被允许微笑的一张又一张脸;凿刻般凝滞而探出,从山巅高处云迹远方殷殷向她垂望,也在她身后似潮水似雾气涌来,将她默默拥簇。他们是身领养护打理珍贵随葬物使命的墓中仆役,是神的眼睛无所不在不允许她逃脱,于是,她不得不在这死寂庙堂中习惯了沉眠,习惯了巨像头颅俯探。而一旦决定睡去,便最好不要中途睁眼。倘若于最深沉幽暗之刻惊醒——满室亮堂烛火、黄金以及各种她叫的出叫不出名字的珍宝便将闪动光晕,照亮少年少女或站立侍奉或趺坐燃烧的穿戴华彩盛装美饰的躯体,那一张张雷同的面容一具具复写的皮囊将神色活现而寂静微笑,下一刻便要回眸向她,再以眼神热切又无声探询她对这光亮和燃烧的程度是否满意。

一切人与物都在胀大,向上茁壮耸去生长,仿佛一旦那样做了即可与超凡同义。

她的宫房,餐桌,睡榻乃至床帏,都向上攀高升起,令她每日使用它们就如每日走过高高通神仪道而终临登圣。恐怕终有一天它们会将她托举入云,成为面目模糊但华光璀璨的神圣们的一员,而她的御主则会端坐更高处宝座投来轻慢俯瞰的一瞥……那不再只是狂者的臆想,她知道;有一双无形的手正推动一切成真。

所以,她竟不知不觉开始期待起腥红大公偶尔召见,因为只有在那里,在那个人置身又或出巡之所,所有事物才将显露正常且如常一面。或许应该说,符合固执的她所固执认定的,“正常”。

他会驾临的殿堂当然远胜过她之高远,而不曾高远得过分,令人如坠魔障。他殿中接引的侍者们当然也俱都青春美貌,行动之间悄无声息从不引人留意,却也不会死寂至令她颤栗而发狂。至于那个人本身,他当然会发出声响,他是这完满之地理所应当享有豁免者;他显露同她相似的——尽管,彼此也身居至辉煌同至灰暗的云泥之别的两端——从不肿胀如巨像的躯壳。置身寂静创世之旷野,那个人的到来为她传来唯一回声,带来诡异安宁,可这其中又自有怖惧。遗失了太多,不曾忘记畏惧,只有这个人会提醒她的名姓,只有他偶尔会提起,“琳图·莱慕”,那便是她凡俗之名。

多么可笑,将她迫入此地的罪魁祸首,竟是岁月洪流同记忆瀚海中唯一可致她攀附的浮木。而她无法放开,绝不敢放开,因正是那格格不入凡尘之名,警醒她来自人间。

她来自人间,而非扎根于这神异至令她惶然渴求远逃的世外深宫。闭眼时脑海中偶尔串起片段零落,是崎岖山路,暗沉长夜,一闪而过火光,还有残碎肢体染血刑具,散发着刺鼻却又令人迷醉气味,同掠夺眼光的跳动的火苗一样令她心安,仿佛回到母亲臂弯酣睡沉眠——但这仅只是个比拟,因为在不成记忆的记忆里,全然找不到根系所依。

庞然岁月,神圣高庭;那些来自神圣源系的恩典同福佑,却将她根系瓦解侵蚀,徒留凡尘躯体。

人间是什么样子,若真要说起又好似无从提起。但那里一定,一定没有高旷有若天穹的殿堂,巍峨一如黼座的床榻,以及……仿似行走着的冰冷巨像的,神之扈随。

她只能零星想起,当然也会随即忘记,破碎之心束起高笼,将迷途者囿困笼中。迷途者一定是我。我是迷途者。醒来时也曾满面泪痕,心脏被谁揪起并肆意撕扯,却想不起究竟为何而痛苦。有时记忆中只留空白残篇,清醒后浑身浴血而她躯体的任一部分仍化作刑具未改,于是淌落鲜血凌乱痕迹足可告证自我,一切苦痛正是她亲身为自己赐与。有时她什么也没做——应当是什么也没做,因情绪稳定而毫无波动——于是浅淡伤疤便将行愈合。丑陋伤口蠕动着黏合,愈合之后它们却又浮现,她无法毁灭自己,她无法杀死自己。

而死亡大约也未曾位列她渴求终局的愿景之中。“人间”传来遥远召唤,纵使印象依稀。她开始在床榻间隐秘处刻下那魂牵梦萦归处,尽管每一次沉眠后苏醒时那些微碎迹都会淡去,一如她皮囊上伤痕;但她仍执着反复凿刻,为暴君点化了天赋的躯体就是她最好工具,她像走火入魔像歇斯底里,一遍又一遍写下“人间”,“人间”,“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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