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去,完了还得再强颜欢笑地拿大恩大德客套两句。
不知不觉,斜阳又渐西沉,白日将尽。袅袅炊烟攀绕上墙头树梢,像一缕迤逦而升的人间夜色,熏染了天边那快要收敛的绚丽霞光,弥散在初夏晚风轻柔的吹拂里。
无疾的饭菜有了新的品尝者。这位大哥从围观自家主子下厨到咽下第一口成品的整个过程中,其神情复杂程度堪称五颜六色,依稀能从中分辨出五分震憾,三分不可思议,一分吾家幼儿初长成的喜悦以及一分对自己未来大有可能以身试毒的合理担心。
在看到阿越毫无压力地干掉一盘菜并对无疾表示赞扬之后。他突然心疼起这姑娘来,并对她产生一丝敬畏,心说这样都觉得好,以前是吃得有多糙?
颇有先见之明的沈仪在外头酒肉装了一肚,又拎了只烤鸭回来吃。韩逍望见他,心中都在流口水,却只能恨恨地吞着碗里的糟心东西。
沈仪瞅这人半晌,撕下一条鸭腿给他。韩逍颤抖地接过来,用痴迷的目光在那香油遍布的腿肉上来回舔舐,终于过足了眼瘾,转头就递给无疾。
“啧!”沈仪佩服,饭后专门拉过阿越小声耳语,说他验过了,此人可信……
后两日,阿越也仔细观察了一番,发现这位兄长的确对无疾处处照顾,无微不至。她看在眼里,放心的同时,却也有些许失落和酸涩。
本来应该感到高兴的,帮无疾找到家人,也是她下山之初的心愿之一。
可是不知为何,而今如愿以偿,自己却没有任何解脱后的松释感,反而被空荡下来的内心给拘住了。
师父逝世,她守灵三年,逼迫自己适应了山中孤寂的生活。捡到无疾后,有过心烦和排斥,却也渐渐地说服了自己。
而现在,又要失去了么?
阿越没有告诉任何人,哪怕是师父,她其实很害怕孤单,害怕被人抛下,留她独自一人孤苦无依。
那是幼时刺在心上的疤痕,是磨练和时间都无法抹去的恐惧。
虽然现在她身心都已变得强大起来,可是却依然摆脱不了阴影。
清明时节在玉阳,看到闻琰那般失魂落魄,她便被触动情绪。一道前来安慰少君的红烟只好无奈地左右兼顾,把两个伤心人一起哄。
那时阿越就在怕,怕自己以后也要再与身边人分离。
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红烟曾将她搂在怀里,轻声说:“人啊,生独来死独去,末了归尘,谁又认得谁。世上短短几十载光阴,自己挥霍都还不够,又何苦向别人求什么同道同心。和自个儿的岁月比起来,相遇别离,也不过擦肩一瞬的功夫,哪里值当为此耗尽心力……”
灯烛未眠,夜雨淅沥,红衣女子说这番话时,也像是在安慰她自己。
阿越回过神来,远眺天际,晴空傍晚依旧那么美丽。落日垂照,长河流远,风弄古道,拂柳扬尘,当真是别离怅然,绵绵无尽。
她不喜欢戴首饰,但是此刻,那只金鸾望月正别扭地插在随便绾好的发髻里。
无疾的桃木坠子也贴在胸前,高度正好与金簪平齐。两人也像信物一样也静静相对,沉默不语。
该说的话早就说完了,剩下的无非是一路顺风,今后保重什么的。
韩逍陪着自家主子在依兰园逗留了四天,终于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急吼吼地牵着新买的马车,却又不敢催促。
阿越笑着扬起手,摆出习惯性的动作。
无疾十分配合地微微低头,让她轻轻捏住自己的脸。
“韩遥,你这么温和,将来一定能长命百岁。”
无疾身形一滞,抬眸凝望少女的眼睛。
“怎么了?”
“我叫无疾。”
“……”
阿越以为他闹小孩子脾气,顺着他道:“好好好,你是无疾。”
“阿越。”
“嗯?”
“你将来一定要记得,我是无疾。”
他神色似乎有些奇怪。阿越心生疑惑,刚想问,那边韩逍已经等不住了。
“走吧,天快黑了。”
无疾转过身,余晖照进他眼瞳中,泛起奇异的赤色光晕。
“快去吧。”阿越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要好好养身体知道吗,我以后有空就去看望你。”
“……”他突然睁不开眼睛,心说你还是不要来,可是却无法控制地开口沙哑道:“好,我等你。”
“对了,我差点忘了问,你家在哪里?”
“扬国,炎陵。”韩逍站在马车旁大声回答,说着举起手中的飞鸟令牌朝城门口晃了几晃,样子很是嚣张。
阿越回首,望见那边不知何时竟集结了百十来个士兵,为首的白衣男子负手而立。
是祝黎。
“你是扬国人?”她问。
无疾登上马车之前,点了点头。
阿越有点担心,又回望一眼,却见祝黎无甚举动,好像没有任何要阻止的意思。
马车驶上大道,向北远去,在逐渐暗淡的天光之下化为黑点,消失在了境线那边。
祝黎遣散士兵,走了过来,与阿越一同远眺。
云霞已经褪去色彩,夜幕漫过苍穹,越过他们的头顶。这片大地掀起的风中是年月未洗尽的血腥味和刀剑的寒气。
“虞扬还会开战吗?”阿越问。
“有可能。”
“那我们会赢吗?”
“不知道。”祝黎摇了摇头,半晌又道,“或许吧。”
(第一卷 阳春醒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