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紫英领了四名侍卫和几个抬轿子的粗使太监到了子虚山庄,向掌管和主持道观日常事务的净灵师太表明了身份和来意,净灵于是亲自引了冯紫英去后面竹林面见观主琼真。
观主正在竹林深处的亭子里纳凉,从山上吹下来的风穿过花木和竹林,被青青竹叶和亭子四面垂着的素色轻纱滤去燥热和浮尘,带来清爽的凉意和令人心旷神怡的气息,她手里拿着书迟迟不曾翻动一页,眼皮子发沉地想,这石头凳子实在硌人,明日很该让人抬一张软榻来换掉,看书看得困时正好躺下睡觉。
净灵和冯紫英一前一后走在通向凉亭的石子路上,冯紫英往前方看去,就见轻纱漫卷,凉亭里一道女子身影朦胧可见,微微低着头像是在看书。
凉亭的台阶前,净灵示意冯紫英止步,自己走上台阶进亭子里去禀告观主上皇有请之事。
观主撩起轻纱,垂眸看了眼台阶下长身玉立的青年侍卫,从秦可卿的记忆里翻出这人的姓名来历,这位神武将军家的公子冯紫英和贾珍平辈论交,以前没少出现在宁国公府的骑射场上,是贾蓉见了也要称呼一声“世叔”的人。
宁国公府这样武将出身的勋贵府邸,虽有规矩却不像文臣家中那般礼教森严,珍大奶奶尤氏、小蓉大奶奶秦可卿等内眷偶尔在府内遇见男客也不十分避忌,若遇见有通家之好的比如姻亲或世交,寒暄之外多交谈几句都是有的。
因此,秦可卿和冯紫英彼此从前都是见过面打过招呼的,如今秦可卿除了身体没变,从芯子到身份都换了,就算是遇见冯紫英这样的旧相识,心里也是不怵不尴尬的。
观主对着冯紫英点了点头,因左手里握着书,便微微弯腰右手放在胸前屈指行了一礼,“无量天尊,贫道琼真,见过冯统领。”
这声音音色极美,吐字极清晰,清冷空幽,如龙吟细细,如凤尾森森。
冯紫英眉眼低垂,抱拳回礼,“不敢,御前天龙卫右统领冯紫英见过琼真道长,奉太上皇之命请道长前往皇庄觐见。”
观主听见太上皇传召,心里虽存疑惑,却异常平静,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道袍和脚下鞋袜,并无出格不妥之处,便用手里的书换了净灵的拂尘。
“有劳冯统领,请前面带路罢。”
转身之际,冯紫英大胆抬头,飞快扫了一眼这幽闭于子虚的年轻女观主,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却在他心中掀起些许波澜。
年轻老成,还没将面瘫这门绝顶内功修炼到家的年轻侍卫统领艰难抑制住想要再看一眼的欲望,右手用力握紧了腰间宝剑的剑柄,转身就走。
宁国府那位小蓉大奶奶无疑是极难得的美人,面容鲜艳妩媚体态袅娜风流,偏又从骨子里透出十分的端庄温雅,韵致独特令人难忘,是开在富贵繁华深处最绮丽的一个梦。
而这位琼真道长,五官虽与之相似,神态气质却宛若闲云出岫,又如孤鹤倦飞,一领最板正不过的深蓝道袍也压不住她满身灵秀,超逸之余又带着几分寂寥与飘忽,是水中月,是镜中花。
分明就是两个人啊!瞎子才会错认成一个,若非知道一点内情,冯紫英真要怀疑是苏内监老眼昏花。
冯紫英在前,观主和净灵在后,三人一路无话,待走出花园来到山庄主干道上通往不同方向的岔路口时,净灵想着毕竟是去觐见太上皇,观主身上行头虽不出错,但未免过于简朴,于是低声问观主是否需要先回房梳洗换装。
前头的冯紫英暗暗竖起了耳朵,却听观主语声清冷地反问道,“贫道一个出家人,此去又不是上朝或者参加法会或庆典,难道还需要沐浴熏香或者涂脂抹粉装扮起来不成?”
冯紫英觉得这话说得似乎有理却又有哪里不对,净灵则是被噎了一下,心想三清祖师在上,咱们这一庄子道姑虽也在道录司挂了名,但是不是正经修道的,外人不清楚,观主你老人家心里自己没个数吗?
宫里教引嬷嬷出身,正经有女官品级的净灵将封皮写着《太乙金华录》的书打开,翻到有插图的一页,分明就是观主不知道从哪里读了,自己又偷偷默写下来的话本小说,讲的是吕祖纯阳子三次点化白牡丹的故事。
这本书是观主穷极无聊之下,好不容易从前世记忆里扒出来一点可怜的素材,自割腿肉自娱自乐的同人作品,她以为自己做得隐秘,没想却被净灵看出端倪。
观主脸上微微一热,暗自后悔刚刚怎么就一时手欠把明晃晃的现成罪证交到了净灵手里,只是眼下事已发生碍于情势也不好立时把书抢回来,也只好等见过太上皇回来再处理。
她板着脸强行挽尊,“上皇突然召见,想是有急事,还是不要让他老人家久等,以上皇的宽宏雅量,当不会定我失仪之罪。”
净灵摇头,心说上皇会不会怪你失仪暂且未知,却一定会怪罪我等没有用心服侍主子,只是她也深知,身旁这位根本就是个不听人劝的。见观主不放心地盯住自己手里的书,便意有所指道,“这本记录纯阳仙祖修道心得感悟的书,内容对我等初入道途的后学末进之辈来说有些深了,恐怕非但不能体察其中真意反而误入歧途,等会我亲自送回您房里,暂时还是别让观里教众传看为好。”
观主甩了下拂尘,表示自己明白她的意思了,冯紫英听着身后二人对话,心里也觉得观主的打扮过于随性了些,但想到彼此身份,他还是忍住了什么也没说。
年轻的坤道缓缓走进太上皇的视线里,手持拂尘,足蹬乌履,脸上脂粉全无,身上道袍半新,若不是容貌气质实在出挑,简直寒素拙朴到没眼瞧。
太上皇看着心梗不已,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抬起指着她对苏内监抱怨道,“你看看,你看看,还说内务府没克扣,这头上戴的、身上穿的,就是乡下跳大神的神婆也比她看着光鲜些!”
苏内监倒不这么看,觉得这位郡主和一年前相比,简直脱胎换骨,原先身披富贵脚踏荣华也掩饰不住几分小心翼翼和惊恐忧虑,如今抛家弃世反能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子骄矜散漫的味道。
道礼娴熟,神情平静安然,恭敬有,谦卑无。她不像是在觐见君王,也不像是谒见长辈,勉强有几分像是学子路遇高僧大德。
真不亏是先太子的沧海遗珠,每在循规蹈矩时有出乎意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