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捧着一盆挂满红色果实的植株左看右看。
直到甄士隐进门,岑夫子才把盆子放下,“士隐,你今日有口福,我刚得了这盆新鲜番柿子,据说是海外品种,既是果子也是蔬菜,晚上咱们就吃它了!”
话说完,发现老友神情不对,眼神里多了活泛劲儿,不再死气沉沉,亢奋得紧。
两人多年相交,彼此再知心不过,岑夫子只看一眼就知道老友遇上了什么好事。
“可是已经有了英莲侄女的消息?”
甄士隐从胸前衣襟里取出那本《菡萏记》,来这处小院前,他已细细从头到尾翻看过几回,里面的每一个字他都背下来了。
将手放在封皮上极宝贝地摩挲了几下,放到桌上,自己在一张躺椅上坐好躺平,将衣袖举起遮在自己脸上闭眼不肯让人见到自己老泪纵横的模样。
岑夫子看他这情状便知道老友多半是在偷着抹眼泪,并且在他情绪彻底稳定下来之前,恐怕也没心思和自己多交谈。
而自己想要的答案多半就在他放在桌上的这本书里。
岑夫子在窗下另一张躺椅上坐下,拿起这本菡萏记看了起来。
屋内一时安静极了,只听见两个人的呼吸声和书页轻轻被翻动的声音。
岑夫子看书速度极快,再说故事篇幅也不过万余字,他一目十行很快看完,便知这话本前半部分所写正是老友家事,后面虽有一二与事实不符以及虚构情节,只怕也并非全然出自杜撰。
“恭喜兄长,阖家团圆有望,看来我要为你准备行装和出门所需的路引和盘缠了,可知嫂夫人和英莲如今被令甥安置在何处?”
处身绝望之人,一旦生活有了盼头,状态立马就不一样了。甄士隐发泄了一回,此时擦干眼泪,精神奕奕,老迈腐朽之气一扫而空。
他已决定,哪怕京城那里只是个局,也得主动钻进去,错过这个机会,谁知自己此生还能不能再见外甥女以及稚女老妻一面?
大不了,一家子整整齐齐死在一处,到了阴曹地府也不至沦为孤魂野鬼。
我听林家小公子说,京城郊外铁网山附近有座子虚观,观主琼真极可能是我外甥女,若这话本真是她有意传抄出来,你嫂子和英莲应该和她在同一处。
岑夫子失笑,“哦,原来是外甥女不是外甥,能想出这么个借话本寻人的主意,看来也是个聪慧且想法不落俗套的姑娘,啧啧,怎么聪明人都跑你一家去了。”
甄士隐听了这话不喜反忧,眉头微蹙,苦笑道“快别说这样话,当年我妹妹臻儿何等灵秀,还不是沦为他人邀宠棋子早早离世。经历过这许多事情,如今我倒宁可她们都生得粗笨平常些,或可过得安宁快活些。”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甄臻这两样都占全了,话本里的玉京子说话行事隐隐带着她的风格,颇有无视规矩礼法离经叛道之处,这让甄士隐如何不担心外甥女走上一样悲剧的道路!
再有就是话本后半部分时菡出嫁后的那些情节,虽明知是虚构,并未真实发生,读来仍旧忍不住心惊肉跳,生恐自己女儿将来也是一样命运。
唉,这种老父亲的担心和忧虑,岑谨岑思慎这个无儿无女的老鳏夫是不会明白的!
岑夫子看懂了他的眼神,小老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客气地直接叫了好友的名字,“甄费啊甄费,你做了大半辈子隐世高人,怎么临到老,反而俗了?”
有孩子了不起呀,我岑谨也就是不耐烦当爹,不然早生十个八个了,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你在炫耀!
要说这岑夫子也是个异类,因为不耐烦家事负累,干脆打着为亡妻守节的名头,硬是顶住家族和世俗的压力,原配死后既不续弦也不纳妾,一直过了三十多年无儿无女无老婆的单身生活并且乐在其中。
唯有一二当年和他拜在同一位老师门下求学的同门师兄弟知道,他心里一直藏着一个人。
与其说他是为妻子守节,不如说他是在为心里那个她而守。
甄士隐便是唯二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之一,也知道好友最烦和人讨论有关妻儿老小纲常伦理之类的话题,便又止住话头,几番欲言又止。
岑夫子看明白他内心纠结,摆手,“好啦好啦,知道你憋了很多话,看在侄女儿和外甥女的面子上,你想说便说罢。妻子也好,孩子也好,世上人有我无的东西多了去了,若是都不能提起,那我还活不活?”
望着多年老友那遮不住的萧索神情,甄士隐满肚子倾诉的欲望如潮水退去。
当着矮人不说短话,别人没什么,你偏说什么,这似乎有点残忍。
甄士隐生硬地转移话题,问起番邦来的那果子盆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