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道和一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年纪约莫往四十以上走的中年男子并肩立在一处,不晓得是不是错觉,老道士今日脸上笑容格外真实。
王熙凤屈膝见礼,“张爷爷好,今儿又劳动您老人家多跑这一遭。不知这位先生是?”
张老道回了半个礼,“二奶奶好!”握着一人手臂上前,“这位张友士张先生,是避世隐居的名医,不但学问渊博医理精深,且能断人的生死,几年前曾受冯紫英所请给东府里蓉大奶奶也看过病,只可惜,终究是治的了病治不了命。”
这话乍听没毛病,再一想又有几分古怪,不知这老道葫芦里到底想卖什么药?
张老道继续说道,“医家看病,须得望闻问切才可诊得仔细,二奶奶休怪我们来得鲁莽冒失。”
张友士上前,这是个初看很不起眼很没存在感的人,说是大夫,身上却没有丝毫药味儿,细细看多几眼,其中正平和处,却颇有几分返璞归真近乎道的气韵。
王熙凤笑着请两人坐下用茶,“难为张爷爷费心,我们做小辈的感激还来不及。”
这位张先生细细向王熙凤脸上瞧了几眼,伸手道,“二奶奶请先坐下,容我先诊个脉。”
王熙凤目光往他全身上下一扫,在他颔下三缕胡须处停顿了片刻,眉梢轻挑一下不再言语,坐在椅子上伸出右手,将手腕轻轻搁在桌上的脉枕上,“张先生,有劳!”
张友士伸手,左手抚须,将右手三根手指轻轻搭在王熙凤手腕上。
这位张先生的手生得极秀气,手上皮肤保养得也好,光泽如玉且柔软光滑,如果不看脸倒像是一双养尊处优的贵妇人的手。
张老道坐在二人对面的椅子上喝茶,目光须臾不离张先生,仿佛要从那身朴素无任何纹饰的赭色长袍上盯出花来。
张友士收回手,张老道忙问,“如何?”神情竟比王熙凤这个病人更急切。
张友士神情淡淡,“请这位奶奶换左手”。
王熙凤依言换了手,平儿紧张地捏紧了手帕子。
张友士伸手搭脉,沉思片刻凝神在王熙凤脸上细看几眼,平静面容上终于起了几分变化,同张道士对视一眼,后者隐晦地点点头,放在膝盖上的左手做了个只有玄门中人才看得懂的眼神,“请奶奶张开右手容我再看看手相。”
从未听过大夫看病还要看手相的,这是治病还是算命?
又或者看出什么来了,既然说是隐居的名医怎么这么巧就让贾琏给碰上了?那就真的是冲自己来的了,不知这位先生道行深浅如何?
王熙凤忽然笑了,慢慢将手收回,“当年我爷爷在时,我常扮成个小子同他老人家在酒楼茶馆听人说书,也听那些走南闯北的人们讲些奇闻异事。据说世间除俗世中只管医治身体病痛的寻常大夫外,玄门内的道医和佛医手段更为玄妙神奇,道医通晓医卜星相术数命理,佛医擅辨善恶祸福缘孽因果。敢问张先生是道是佛?”
一言出,张友士还未怎样,张老道先被惊到了,脱口道,“奶奶好见识!”
王熙凤瞧着表情没有变化的张友士,又问,“先生既然与张爷爷相亲厚,想是出自道医一门,道医以黄老、庄子为总纲,符箓、祈禳、祝禁治神本元重在护生;辟谷、房中、丹鼎形神兼治重在养生;不知先生擅长护生还是养生?
张友士起身,忽然向王熙凤行了一个道家拱手礼,“自我行医以来,奶奶是第一位看破我真正师门的,在下不才,乃是终南山中一无名小派的俗家弟子,于护生养生都略懂一二。”
表情没变,语气的变化却很明显,从一开始的漫不经心到不以为然再到现在的终于有人能识货的欣欣然,态度转变很有点意思。
王熙凤起身回礼,“道医七流派中,符、咒、诀、禁、气、法、术,先生属哪一流?”
张友士淡淡看她一眼,眼神含笑,“区区不入流,自成一派,本派看病问诊效果好坏全取决于医患只间的缘分,无缘者不看,有缘无分或有分无缘者管治不管埋,有缘有份者药到病除。”
可惜,这位二奶奶虽是有缘人,却和从前东府里那位秦氏少奶奶一样,与自己的缘分并不深。
王熙凤将手帕团在手中,只她自己知道,她掌心纹路变与不变只在两可之间,一切看她自己选择,就拿姻缘来说,是夫妻和睦子女双全还是一别两宽各奔前程,决定权如今正拿捏在掌中。
这位先生故弄玄虚地说了一串,到底想暗示什么?
“既然今儿都遇见了,可见先生与我是有医缘的,至于缘分高低我信事在人为,我不认得几个字,先生别糊弄我,只直说我到底得了什么病,病有几分,可治不可治?”
张友士隐晦地看了一眼低低垂着头站在王熙凤身后,姑娘打扮实际已是妇人之身的平儿,料定其必是琏二奶奶的心腹之人。
“人生如梦,梦醒之后方觉昨是今非;奶奶的病三分在形,七分在神,可医与否,全在奶奶自己。所谓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我看奶奶亦如是。”
你既然知道我是玄门道医,当知晓我已看穿你非是原身。
有病没病有救没救的,你自己个心里没数吗?
王熙凤眨眼道,“既然我这病七分在神,交给您这位道医岂不正对路数,还请先生大发医者仁心,为我开方治病。”
张友士意味深长地一笑,“奶奶可是诚心求医?”
王熙凤点头,脸上表情却是要笑不笑,提高了嗓门说道,“虽我一向是个讳疾忌医的,但,难得我们二爷早饭也没吃不辞辛苦地请了张爷爷和张先生过府来给我看病,我若不诚心岂不辜负了他这番苦心!先生若不将我的病症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们二爷又如何安心?”
外间贾琏听了这话,脸上神情不免起了变化,尴尬地端起了茶杯,“玉京子仙长,请用茶!”
玉京子摇头婉拒,“贫道修辟谷之术,人间烟火于我无益,贾善信自便即可。”
说着起身走到青玉瓮旁,水波浮翠,莲叶田田,青衣人如玉,垂目静看水中花,一时竟分不出人与花究竟哪个更美更出尘!
贾琏看得呆住,手中茶杯倾斜,茶水湿了衣衫都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