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路灯未亮,灯塔却已开始在海面游巡,在昏蓝色的海面上投下金光粼粼。
“灯下黑,是吧。”赵副市长坐在车里,心情看上去不错。
半小时前我打车到了海堤。很快,赵副市长坐着专车前来。司机邀请我上车,在我要打开门时却拦住我,眼神示意着副驾驶的位置。这个位置代表着不信任。
我上车后,赵立冬叹了口气,不知是对我说,还是自言自语道,“还是心软。”
他说的是毒药的事情。我没有把药下到王锦的水杯里,而是促成了这次见面。
后视镜里,我看见赵副市长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我也看了看,分针还差一格走到垂直方向。车窗外,夕阳并不落在这片海上,而是在我们背后、层层楼宇组成的灰色山脉之中,最后散出橘红色的光亮。
王锦出现在海堤上,朝着车头,一步一步,走在自己选定的这条路上。
赵立冬说出了更令我动弹不得的话,“胥村的开发要提上日程了。听说方老师你很喜欢那片的桂花?提案么,晚点批也行的。”
我回身看,他闭着眼,手背朝我扬了扬,我便下车。
在空旷的海堤上无论怎样都觉得别扭。王锦给我看的照片,有关我和郑迪莱在胥村的事,还有高启盛的尸体,赵立冬一样知道。他如此自信能够牢牢钩住我为他卖命。
司机递来一支烟,我接了过来,点燃夹在指缝间,任由风把苦涩和腥臭吹向大海。
一辆车从远处的绕城公路上朝我们驶来,越来越近。我只顾着看,没留神手上燃着的烟,烟灰落在了手腕上,在一瞬间用热度穿透皮肤,顺着血管蔓延,带来刺痛。
那是郑迪莱的车。开车的人是杨健。
我转着头,想找个地方藏身,或是灯塔下,或是车尾后,但脚步被钉死在了灰黄色的混凝土路面上动弹不得。车子停下,他们俩在车里争吵。而后郑迪莱甩开了杨健的手,下车,朝我跑来。
她和杨健正在附近的亚冠街挑照相机,电话响起。市局接到举报,王锦在海堤上,要求所有警力支援。杨健是禁毒队队长,理所应当出警。郑迪莱跟着过来,而开车的杨健看到了副市长座驾上坐在驾驶位置的王锦,我和司机站在一起,等在车边,这意思很明显——我们都提前知道王锦要来。于是在不明敌我的情况下,他拦住了郑迪莱。
“她有嫌疑。”
“她就算犯了罪也是我姐。”郑迪莱甩开杨健的手,执拗地下了车。
我越过她的肩膀看去,杨健正在车里打电话,眼睛紧盯着我们。
小莱说市局接到举报?是谁举报的?王锦自己要送死?还是赵立冬?如果是他,他为什么不怕王锦的威胁?
这时我突然想起,此前安欣去省厅做郑钧的声音鉴定,但鉴定结果不仅证明了他的清白,还被泄露出去。郑钧身在医院还是得知了消息,把本来准备交代的事又吞了回去。赵立冬对此心知肚明。也就是说,即使王锦把那段黄翠翠录下的音给了我,我也无法指控赵立冬或是他背后的人。
笼罩在我头上的黑网此刻就像终于驱散阳光的黑夜,暗沉沉朝我压过来。
绕城公路上,红光蓝光交织,警笛声同时钻入我的耳朵。
安欣最先下车,右手持枪,看得见手臂的颤抖。那是从西萍带回来的伤,永远在拖他的后腿。他尝试过练习左手,收效甚微。
郑迪莱转过身,站在了我的身前,挡住所有的枪口和视线。
陆寒、施伟和赵全博弯着腰过来,把我们带到了车队最后,让我们注意安全,自己藏好。没有人看管我们,也没有手铐——这说明,我们在立场上是无辜的,也就是说,我们不被当作王锦的同伙,也就是赵立冬自己报的警。
我以为的这个机会,这个能够把赵立冬拉下马的机会,刚刚掀起了一角就烟消云散。我自此明白,自己不可能斗得过赵立冬和他背后的势力。
一切从何开始,又将到哪里结束,我不知道。被卷入所有生死、权力、金钱的人又有多少,他们到底是埋尸黄土还是就此隐匿?挫在其中被当作最廉价柴火的、安欣的少年意气又到底值了些什么?李响,还有李响。自始自终,他只是想做个普通人,在平平淡淡的基础上,用自己的警C身份做一点点好事,仅此而已。
我几乎想象得到赵立冬举报时表演出来的模样:痛心疾首,义正言辞,想要“最后拯救王锦”,想要最后为“我的战友”做一些事,“给他一次机会”,好为自己的良心粉刷上一层新漆。
我呢,我在这件事里扮演什么角色?和王锦有不正当关系的女人?还是警局的警属内鬼?除非我坚定地站在赵副市长的战线上,否则便是王锦的同谋,便是杀害曹闯的凶手之一,便是李响就此终结的职业生涯的最后污点。
李响举起扩音器,让王锦不要反抗,配合调查。
刑警队,禁毒队,还有附近执勤的人都到了,公路上还有源源不断的警车往这边靠近,特警也在路上。灯塔失去神情,变得像一只巨大的眼球,无助地盯着海面。
王锦坐在驾驶座位置上,在储物箱、座位、遮阳板内侧左找右找找不到钥匙。他猛地一拍方向盘,破口大骂。
会是什么心情呢?人面对死亡若要显得从容只有一种办法,相信那一边有人在等待。天长日久的思念会筑造出一个消解死亡恐怖面目的美好村庄。王锦会有这样的结局吗?他面前的只有穷途末路,一辆无法启动的豪华车子,一条障碍重重的道路,还有遥远无边的大海。
他手中有样明晃晃的东西,刀。转身去朝着赵副市长想要动手。
我被身后列队进入现场的特警拽开。
视线剧烈摇晃着,狙击枪立在车尾的平面上,随着地面朝我倾斜。我看见那众多枪管中的一只向后猛跳一下,子弹的声音过了半晌才传入耳朵。那辆王锦曾私用的公车微微颤动,车前玻璃成了一朵美丽的白色雪花。
郑迪莱在叫我,无数条腿横跨在我的面前,又都让开。有人向前跑去,有人朝我过来。灰紫色的天空被不断闪动的红光和蓝光衬出了不真实的意味,月亮牵扯着潮水迅速后退,重重一声叹息。意识消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