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凛神色一凛,放下手中的茶盏,“好端端的,忽然说这些做什么?”
元若妤定定望着他,“女儿想问阿爷一些事情。”
元凛像是看穿她心中所想一般,徐徐站起身来,“有什么话去祠堂再说。”
穿过假山回廊,两人先后步入祠堂中,众多漆黑的灵牌规整陈列于上,长明的烛火因人到来摇曳了几下,整个堂室内一派肃穆。
元凛习惯性地点燃几支香,偏过身朝元若妤招招手:“这些都是元家的先祖尊长,你过来拜祭一番。”
元若妤走近接过,顶端已燃尽的香灰因波动飘落,险些落在她的手背上。
她看着元凛,头身端正秉香躬身:“元家列祖列宗在上,此乃后辈元凛之次女,销迹多年方得归家,特领来给诸位祖先见上一见。”
连拜三下,元凛将手中签香敬畏插入灰炉之中,回头看元若妤,她手中的香已燃了近四分之一,不见其动作。
元若妤回望他半刻,走上前鞠了三躬,将签棒插在了离元凛所选处较远之地。
“阿爷,我当年真是被人贩掳走的吗?”
她没转身,双手合十闭目对着满堂灵位,蓦地打破平静。
元凛似乎并不惊讶她所问,凝视着她的背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大女儿。
“你听说什么了?”
元若妤持续着方才的动作,如今的发髻早已是婚后妇人形制,高高盘起。自背后看,便是位新婚不久的新妇。
“女儿什么也没听说,只是自霍嬷嬷寻到我之际我便纳罕,为何这么些年来都没踪迹,今朝忽然就确切我所在了呢……尤其是在阿姊说媒之后。”
元凛面色沉静:“你不要多想,一切不过是巧合。”
“那阿爷可能同女儿说说,女儿当年是如何丢的?”
元凛一副叹惋自愧之色:“你自幼贪玩,三岁时上元灯会,乳母带着你出游,不成想人多眼杂竟被歹人得了逞。”
“真的吗?”元若妤转过身来,盈盈双眸浮动天真,“阿爷,女儿在乡下时,曾经有游方道士为我算过一命,他说女儿的八字极虚,命中带煞,一生都会为身边之人带来厄运。”
虽不明显,可元若妤还是看出元凛眼中有所闪动,她继续道:“当时我便想,我的亲生父母会不会就是因此故意将我丢弃了。阿爷,究竟是与不是呢?”
“无稽之谈。”元凛盯着她,“圣人云子不语怪力乱神,况且你是我的亲生骨肉,我怎会做出这样的事?”
“你就是在市井中浸染太久,才会养成如今这心性。”
他厉言正色,元若妤却不为所动,又问:“那要我替阿姊嫁过去这事是什么时候开始定下的?我回来之后?还是根本就是为了此事才来接我?”
“……此事你不必再问。”元凛脸上神情终于松动,“权当是我的私心好了。”
虽说她心中早有准备,可真正听到自己的亲生父亲说出如此冷漠的话来,她还是觉得疼。心疼,心疼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父亲。
“为什么?”
元凛见她脸上不再是冷嘲,转而有些悲愤,他有些迷茫,“……什么?”
“为什么要我来替嫁?我和阿姊同样是您的女儿,甚至连脸都生的一样,为什么您能对我这么狠心?”
元凛沉默。是呀,为什么能这么狠心?
他不说话,元若妤却有许多话要说,“阿爷,自打我第一天回府我便看得出来您非常疼爱阿姊,可我也是您的女儿啊!哪怕我只是个旁的女子,您为了阿姊当真能做到平白无故毁掉一个女子的终生幸福还若无其事吗?”
元凛沉浮宦海多年,自恃听到此类话能够做到毫无波澜,可这是他的女儿在质问他,字字句句都直抵心底。尽管父女之间相处时日不多,但至亲相逢,总能极快地感触到独属于同一血脉的渊源。
面对她,元凛的确无法做到毫无愧怍。他放软了语气:
“妤儿可是在安陵侯府受欺负了?”
“是又如何?您既连替您最疼爱的阿姊回拒这门亲事都做不到,难道还能为我一个毫无感情的女儿得罪侯府吗?”
元凛并不驳斥她,元若妤兀地笑了:“阿爷,您看着列祖列宗的灵位,敢不敢扪心再说一遍,当年并非故意丢弃我的?”
元凛不料她竟拿祖先说事,仓促扫过一眼满堂黑木,终究没在祠内如她所言。
元若妤连笑出声,与祠堂肃寂的氛围对冲,显得诡异而亵慢。
元凛想要喝止她却迟迟开不了口,元若妤看出他的自相矛盾,凝视着他一派正色的脸:“阿爷,您心虚了。”
元若妤话毕大步走出了祠堂,元凛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消泯。
两次,他的一对女儿都在此处,当着元家列祖列宗的面,忤逆了他。
他望着院中的桑树,桑花正盛,淡绿色的葇荑花序稀稀落落布在深绿的繁茂叶丛中,生意盎然。
既伤日月逝,且欲桑榆收。
等到元若妤从祠堂出来,林氏正在小道上等着她。
元若妤望着她放慢了脚步,她还是一如初见时那般优雅雍容,只是脸上挂着愁意。
待她走近,林氏轻轻握住她的手,关切问道:“妤儿,你阿爷可是训你了?方才我便瞧着你阿爷的脸色不对。”
“没有,阿爷没有训斥我。”
她总是这副模样,情真意切。元若妤陷入她的眼神里,觉得自己是有一个爱她的母亲的。
“阿娘,您实话告诉我,当年我究竟是怎么丢的?”
她的眼睛里亮晶晶的,林氏几欲开口却还是每每哽在喉咙里。她便看着这双眸子一点点暗下去,语气变得疏离:
“阿娘,我走了,您若空闲,便帮我多顾着点阿兰吧。”
林氏想要抓住她的衣角却使不上力,只能任由那柔滑的料子从手中擦过溜走。
看着元若妤的身影没入转角,林氏一下子脱了力。霍嬷嬷眼疾手快上前来扶住她,苦口婆心劝道:“夫人宽心呐,二娘子这是还生着闷气呢,往后总会原谅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