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一瞟,就从众人微动的衣袖和转扭的身体间得知人心已经浮动。
寂静无声之际,申国舅开口了。
他微微一笑,早就料到了他会主战。
“既是如此,三年前定北侯为何允许西戎求和?一鼓作气解决了岂不更好?”
申国舅还是那副微笑模样,眼角都是真诚的细微笑纹。不熟悉的会以为这是个和气明理之人。
“国舅慎言!”李临渊呵斥。
近年来,申国舅看他刺眼,屡屡作对。以往他还有所忍让,可今日情形之危急,李临渊没了克制的耐性。眼中隐含厌恶,接下来的言辞句句锋利。
“何为末将允许求和?允许西戎求和是陛下决断,末将岂敢置喙!且当初西戎承诺的岁贡已是征伐北羌兵费的三成有余,陛下圣明,为百姓生息,才肯应允!”
谁知申国舅似笑非笑:“征伐北羌的兵费是内阁和陛下才知的,定北侯何以知道?莫非私下定北侯与内阁……”他瞟了瞟站在旁边的房诸,意味不明。
言下之意,竟是内阁首辅的房诸与军权甚重的定北侯私下早有勾结。
好,好一招趁机发难外加反咬一口!
房诸莫名被冤,亦是面色铁青。
李临渊内心气急,面色反而平静下来,手指在洁白的笏板上重重摩挲了两下,厘清了思绪,正欲开口辩白。
——御台之上砸下一只明黄龙纹的杯子,在半空中划出锐利的弧线后洒溢出滚烫茶水,“啪”的一声,杯身触地碎裂,茶叶如星散落,水痕迸溅一地。
二人的正值以茶杯的碎裂结束。
申国舅最先反应过来,跪下请罪:“陛下息怒!”
文武百官亦是异口同声:“陛下息怒!”
梁康帝面色不悦,阴沉着神色拂袖而去,走下台阶的身躯微微颤抖。
明黄的衣料很快消失在群臣视线中。
天子的怒火,让早朝不欢而散。
紫宸殿,天子寝宫。
康帝身上还是早朝的龙袍,不过比早朝时,手肘部位又多添了几道褶皱。
之前的黄色手帕已被扔到桌案一角。
一身紫袍的申国舅站在桌前,垂首听着康帝的训斥。
“……你是国舅,皇后的胞兄,太子日后的倚重!李临渊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何必去跟一个武夫一般见识!”
申国舅沉默。
“他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一旦逼急了,把事情一五一十地摊开,且不说他的唇舌如何,单就宁死也要守卫疆土这一项,就足够清流和百姓为他据理力争、著书立传了!届时文臣清流,百姓众口,你能抵挡得住吗!”
“陛下,”申国舅抬眼看着自己名义上的妹夫,眼神无畏,语气平静,“从臣踏入这朝局开始,已经将他人的意见置之度外了。”
“好!好一个将他人意见置之度外!那你有没有为太子想过,为皇后想过!国舅爷是个文臣唾弃武将不服之人,你让皇后的百年名声怎么办!让日后的太子怎么办!”
提及早亡的妹妹,在外以诡谲多智闻名的申国舅垂下了头颅,平静无波的表情终于有了苦痛的裂痕。
像是烈日下干涸已久的大地,难得有亲情的泉水流过,虽能滋润皴裂,却也翻起往日的疼痛和不适。
康帝元后谥号恭孝,乳名阿芸。阿芸自小乖巧,贞静聪慧,十五岁时名动京城。
申家虽是望族,可他与妹妹都是身出旁枝。父母早亡,很久之前他就带着妹妹度日,二人相依为命。他长妹妹许多岁,照顾她亦父亦兄。
后来因缘际会,他把妹妹许配给了当时还是皇子的陛下,阿芸温柔聪慧,文采样貌样样出众,配陛下也绰绰有余。婚后二人琴瑟和鸣,便是先帝和太后也多有称赞。
只可惜阿芸红颜薄命,与陛下成婚不满十年就撒手人寰。之前虽有孕育,可活下来的孩子只有太子一个。所幸陛下是个重情义的,后宫佳丽不少,依旧不忘结发之情,登基后不久就封了嫡出之子为太子,也未再立后。
阿芸已经去了,虽然还有陛下,但陛下还有其他儿子。他是太子的嫡亲舅舅,便是要全心全意为太子打算好以后的路。
训斥了这么许多,康帝喘了口气,看着面前沉默听训的大舅子,终究也是不忍。
他为了皇后和自己,这么大了甚至还未娶妻。
康帝的语气缓和了几分:“你可有什么要分辨的吗?”
陛下掏心掏肺,一字一句皆是为了太子和他的未来打算。
沉默思忖良久,申国舅抬起头,亦将自己的心里话说给康帝听。
“陛下,虽房诸与定北侯明面上并无往来,但此二人均是位高权重,往日多有投契。
房诸五十入阁,如今已经十数年,六部事务均有涉及,半月前陛下偶然问起今年户部税赋情况,他侃侃而谈,微末之处也分毫不差。”
申国舅语气坚定:“定北侯如今年满四十,身强力壮,军中故旧遍布,威势甚高。仅北羌一战,他就提拔了大小十数名将军。其次子虽在边关仅有四年,但已在军中崭露头角,连燕勒城的沈重都对其赞不绝口。定北侯府权势兴盛至此,长此以往,怕是军中只知定北侯,而不知陛下了。”
提到身强力壮时,梁康帝沉默了。
李临渊是他表兄,他比李临渊还小几岁,如今身体却远不如李临渊。
今日宣政殿,他站立丹陛之下,声音洪亮中气十足,才智敏锐字字珠玑;而他虽稳坐于丹陛之上,却是身体羸弱咳喘不已。
就连刚才拂袖而去,也是因为身子马上要撑不住了,只能匆匆离开。
子息上,他的太子才满十岁,而李临渊的长子已经要娶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