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明达没有回答。 他知道,新帝也并不是真的需要他回答这个问题。 冯明达只是将头低得更低,抵在地砖上,一字字从沁着血的喉咙里挤出来:“太后娘娘突发时疾,固非陛下所愿,若陛下因尽孝而延误国事,这才是最大的不孝,即便太后娘娘醒来,也会责备臣不能规劝阻止的!” 嬴政摇头道:“国朝向来以孝治天下,朕身为人子,岂能不为天下臣民以身作则?!” 冯明达恨得心头滴血,猛地抬头,又一次重重磕下:“陛下,还请以国事为重!这必然也是太后娘娘希望您做的!” 嬴政勃然变色:“舅舅是想陷朕于不孝之地吗?勿要再劝了!” 冯明达三害相权取其轻,只能再三规劝,额头一次次撞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直至破裂出血,嬴政却始终不肯松口。 泥人尚且有三分火气,冯明达自诩已经足够退让,不想新帝却如此惺惺作态,几乎忍无可忍之际,却忽的意识到从方才开始,新帝便一直注视着太极宫正殿朝臣们所在的方向。 他这才明白新帝究竟想要自己做什么。 单单自己的几句劝进是没用的,此时偏殿之中只有皇帝和国舅,没人知道国舅的劝进是出于本心,还是由于皇帝的威胁。 皇帝需要让朝臣知道,是国舅自己主动站出来提议皇帝继续进行朝议的,所以,此时国舅单独一人的奏请毫无用处,脑袋磕破了也是白磕。 皇帝要在国舅和百官再三相请之下,被迫继续朝议。 皇帝是一心记挂母亲身体,却又被国家大义裹挟,不得已而为之的君子。 皇帝是一朵出水白莲,不沾任何尘埃,一边痛苦于不能向母亲尽孝,一边在朝堂上担负起人君的职权。 皇帝光辉灿烂,毫无瑕疵。 冯明达会意到这一点,惊诧之余,更觉毛骨悚然。 皇太后在朝堂上的昏厥,是新帝做的局吗? 冯明达绝不相信! 即便新帝是天纵英明,是太/祖皇帝临世,也绝对不可能在短短二十七日间便在宫中发展起足以对抗皇太后的势力,更遑论操控人手,在最巧妙的时机使皇太后晕厥。 所以,这场意外只能是一场偶然,新帝与他和满殿朝臣一样猝不及防。 可就是在那短暂的片刻时间之内,他就想好了如何设局将自己套进去,一举夺去皇太后的听政之权,又如何步步为营,杀人不见血。 这是何等的可怕! 遇上这样一个敌手,他们的筹谋…… 真的能成功吗? 冯明达开始迟疑了。 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接过内侍递上来的巾帕擦拭掉额头的鲜血,走到太极宫正殿时,他心里还在想这个问题。 只是当视线对上某些人的时候,他才猝然惊醒,后背生凉。 开弓没有回头箭,回不了头了。 …… 嬴政守在皇太后床边,满面关切,神情忧虑,将一个担心生病母亲的孝顺儿子演绎的活灵活现。 冯明达也没叫他久等,约莫过了一刻钟时间,便与几位宗室老臣一道往偏殿来了,其余几位宰辅随从在后。 慕容璟的生父周王也在其中。 冯明达当先跪地,劝道:“还请陛下以国事为重,若娘娘此时清醒,必然也不会希望陛下因她而荒废朝议。” 嬴政哽咽道:“舅舅,朕实在是……” 见宗室之中资历最老的代王颤颤巍巍的跪在地上,又忙起身搀扶:“叔祖父,快快请起!” 代王避让不肯,只道:“今日乃是当今天子登基之后的第一场朝议,意义非凡,宗室俱在,勋贵俱在,各道封疆重臣悉数奔赴长安,岂可因皇家家事而误国事?此地自有老臣看顾,陛下,请速往前殿继续仪典!” 其余宗室们也是齐声附和。 在国家层面上,宗室跟天子的利益是趋于一致的,故而当朝堂之上出现后党与帝党争权之事时,宗室必然是站在皇帝身边的。 嬴政脸上显露出迟疑的神色,再三推拒几次之后,方才在代王与冯明达的催促之下整顿衣冠,忧心忡忡的往前殿去了。 代王留在偏殿看顾尚未醒来的皇太后,其余人则侍从在御驾之后,同新帝一道返回太极宫正殿继续朝仪。 …… 天子用礼部和那几个应声虫做筏子,展现了自己的狠厉,又用皇太后和冯明达为引,证明了自己老辣的政治手腕。 此时再度回到朝堂之上,已经没有人将他视为根基尚浅的新君,更不会有人单纯的以为他只是个依仗出身花天酒地、流连南风的纨绔子…… 所有人心里边就一个想法:这家伙是麻袋吗,真他妈能装啊! 再一个想法就是,这周王府……有点东西啊。 周王老神在在的低着头,眼帘低垂,没有人能看清他此时的神情,便都只觉得高深莫测。 然而只有周王自己知道——他也很慌的,好吗?!!! 我儿子这么叼,我怎么不知道啊! 他之前不是单纯的不学无术吗?! 真的都是演的?! 这臭小子真就是骗了所有人啊——连他老子都瞒得严严实实,枉我们夫妻俩这些天在家愁得睡不着觉! 周王心绪极其复杂,震惊之后,察觉到身边世子掩藏的很好的无措之后,忽然间又释然了。 本朝立国之初,帝位的传续每每都面临着一场腥风血雨,连带着宗室爵位的传承也多有波折。 他与王妃感情甚笃,家中并无异生之子,又不愿叫两个儿子为爵位互生龃龉,故而一直以来,或多或少都对次子有所放纵,他喜欢花天酒地那就花呗,想养小倌儿也随便养,不想念书就别念了,懒得习武,咱们可以请护院,别吃那么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