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薨逝那年, 还不到三十岁。 他是死于急病,虽然临终前多多少少承受了些折磨,但是到底持续的时间不长,因而人虽死去, 形容倒不十分难堪。 东宫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得轻松起来, 病痛仿佛也从自己身上彻底抽离, 他起初还想着吩咐看赏, 厚赐治病的太医, 却在发觉自己的身体从塌上飘了起来, 再看见双目闭合躺在塌上的、自己的尸体之后, 随之缄默起来。 向来端方有礼的妻子第一次露出如此失态的形容, 跌坐在地, 失声痛哭, 长女低着头, 牵着母亲的衣袖无声的流泪。 颖娘跟春郎还小, 大抵还不明白父亲的离去对于他们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懵懵懂懂的站在一边, 不知道周围人为什么哭得如丧考妣。 而他的父亲,年过五旬的天子则宛如一座沉默的大山一般, 静静的矗立在殿中,神色悲哀,甚至于隐约透露出几分绝望。 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儿子, 还是这偌大江山的继承人啊! 太子本系嫡长, 又天资出众, 自然可以服众, 如今陡然病逝, 不只是天子的前路, 连带着这个国家的未来,也随之陷入到了黑暗之中。 后继之君从何而出? 立嫡出的皇孙还是壮年的皇子? 皇孙年幼,且又病弱,可以立他为皇太孙吗? 若立皇子,是该立诸子之中的最长者,还是该立最贤者? 怎么能叫天子不为之绝望呢! 而在此之外,他也是一个父亲,一个刚刚失去了自己亲手教养大的孩子的父亲啊! 天子在东宫身上倾注了太多太多,甚至于可以说,东宫之于他,不仅仅是儿子,也是他理想中自己的另一个化身。 天子把自己想要却没能得到的东西,全都倾注在了东宫身上。 父亲的宠爱,诸皇子之中一骑绝尘的地位,生母元后的追尊,甚至于他没有再立继后,待到东宫年纪稍长,便拣选天下名儒为太子的老师,之后又精心为他挑选了东宫属官…… 人心都是肉长的,天子对儿子掏心掏肺的好,东宫又岂会一无所知? 他是在天子的臂弯里长大的,也是在天子的庇护下摇摇晃晃的走进朝堂,继而站稳脚跟,可是他的父亲,甚至于还没有等到儿子的孝顺和敬奉,自己便先一步撒手而去了。 东宫的魂魄漂浮在半空中,眷恋又不舍的看着留在人家的至亲,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天子立在他的病榻前,无声的流着眼泪…… 阿爹,孩儿以后不能再向您尽孝了啊! 身后的鬼差已经开始催促,东宫既然已经身死,自然不得在人间继续停留,他忧心忡忡的看了父亲和妻小最后一眼,恋恋不舍的跟随鬼差离开。 到了地府之后,阎君翻阅了他的生平记述,神色和缓:“太子在世时屡有功绩,主持了黄河治水的大事,可保沿岸百姓两百年无灾,这是大功德啊,又主修了上古至于南朝的诗赋名篇,也可流芳于后世……” 再三斟酌过之后,又询问他的意见:“功大于过,如若就此投胎的话,来世仍旧可入富贵人家,安泰终生,若是不想投胎的话——有没有考虑过在地府当个鬼差啊?” 东宫尚且没有饮用过孟婆汤,心里既记挂老父,也难舍妻小,如何能够放心投胎,立时便道:“既如此,我愿在地府为一鬼差。” 阎君欣然颔首,又大手一挥,给了他一个福利:“你的祖先们都在东边的那片府邸中居住,你虽未曾做过皇帝,却也是地府中人,若得了空,也可前去探望一二。” 东宫听得讶然:“先祖们都在此处吗?” 又有些懊恼:“早知道此事,初入此地便该去拜会的。” 到了地方之后敲门进去,迎头便听见里边人叹了数声气。 “孩子倒是好孩子,就是有一点不好——你死得太早了啊!” “你这么两腿一蹬下来了,倒是轻便,可是把你爹给坑惨了,年过五旬失了储君……” “不止呢,连带着把自己儿子也给坑了,不能当皇太孙的皇嫡孙,哪还能安安生生的在叔叔眼皮子底下活着?” 又有人提出了否定看法:“那倒也不一定,那孩子生来体弱,能不能活到大还不一定呢。” 东宫额头青筋一抽,脸上笑嘻嘻,心里边对他发起了友好问候。 你他妈才活不到大呢! 还有人说:“应该没事儿吧,这么个病歪歪的皇孙,即便真的养活了,也造成不了什么威胁啊,正好用他来彰显自己的仁德,多好的工具人。” 再看东宫满脸茫然,似乎有所不解,便招呼他近前些来:“你初来乍到,还不晓得,这地府有一面镜子,可以看到人间……” 东宫霎时间为之了然,也凑上前去看。 人间的天子、他的父亲,正在为储君的人选而为难,而他的兄弟们,却都是跃跃欲试。 是啊,那可是储君之位,将来的天子人选,谁会不为之动心? 以东宫本人的心意来说,当然是希望那个位置能够留给自己的独苗春郎,只是再三考虑之后,他不得不摇着头否定了这个想法。 春郎太小了。 只有几岁大。 天子年过五旬,还会有多少寿数呢,说句不孝的话,若是没过多久天子驾崩了,留下年幼的小天子和正当壮年的皇叔们,只怕春郎的结局,会十分凄惨。 更别说春郎的身体之于储君之位的角逐,也是一块实在的短板。 就算天子真的能够活到春郎成年,可是春郎的身体,又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呢? 太子自幼承教于天子,深深知晓“天子”二字的分量和责任,既然自称天子,便是要对天下人负责的,如若天子青年驾崩,又无子嗣,之后必然会导致一场皇室最高层的动乱,到最后,受苦的还是黎明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