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省进了内殿, 就见皇帝正伏案批阅周国各地呈上的奏疏,便缄默的站到了一边儿,觑着案上奏疏的厚度, 示意底下的小内侍去煎茶来。 如是约莫过了两刻钟时间, 皇帝将案上的奏疏处置完, 他便适时的递了一盏温度正好的香茶过去,又低声道:“陛下,全淑仪来了……” 皇帝正低头饮茶, 听此一句, 竟愣住了:“谁?” 三声小心的忖度着他的心思, 又重复了一遍:“陛下,是全淑仪。” 皇帝没了用茶的心思, 略一思忖, 便将手中茶盏搁下,不咸不淡的道:“是吗。” 在皇帝还年轻的时候,全氏之于他,大抵是个美丽的宠物, 绝艳又温顺, 后来因为汤义康的进谏而冷淡了她, 心里也没有太多的感触。 但是当全氏的儿子开始崭露头角之后,人到中年——其实以当下人的平均寿命, 也可以说是老年的皇帝再去回想,倒是觉得全氏在美色之外, 还是有些可取之处的。 譬如受到冷落的这些年,亦或者说是刚遭受到灭顶之灾的时候, 这个没有经受过中原礼教教养的女子, 居然没有玩一哭二闹三上吊那一套, 也没有用那几个月的柔情蜜意来痴缠自己…… 简而言之,就是她很安分。 安之若素的接受了自己悲剧的命运。 对于皇帝来说,这一点从前并不重要,他才不会管后宫的女人是圆是扁! 但是在他决定将全妃之子立为储君之后,这一点就非常重要了! 也是因为全氏之前十数年的安分,所以现在,在听闻全氏忽然间往自己这儿来了之后,他饶是忙于朝政,也还是愿意抽出一刻钟的时间来见见她,听听她都想说些什么的。 另有人去请全淑仪见驾,皇帝则询问三省全氏为何而来。 三省低声将自己在外边儿见到全淑仪主仆二人的事情讲了,又把全淑仪所言说与皇帝听。 皇帝的眉头显而易见的皱了起来。 外边内侍来禀:“陛下,淑仪娘娘已经到殿外了。” 皇帝面无表情道:“且让她在外边等着。” 又点了另一个心腹出来:“去查查这件事,看是否如同全氏所说的那样。” 略顿了顿,又说:“再去看看,皇后在干什么!” 近侍们听他语气,便知道是对皇后极不满了。 后宫的事情闹到皇帝这里也就罢了,而全淑仪作为风头正盛的六皇子的生母,却被皇后之女如此逼迫。 倘若事情最后确定为真,那皇后不仅仅是教女不善,连带着“皇后”这个职位本身,也是严重的失职了。 对于皇帝的心腹来说,事实的检验其实并不难。 因为……昌华公主根本就没想过要遮掩啊。 对于一个向来在后宫之中横着走的嫡出公主来说,忽然间让她规规矩矩走路,她难道不会不舒服的吗! 心腹将事情经过说与皇帝听:“公主寻不到淑仪娘娘,便责打了侍奉娘娘的近侍和宫人,奴婢寻过去的时候,公主还在林婕妤处搜人。至于皇后娘娘……” 他短暂的迟疑了几瞬,因为他很清楚,要是此时此刻将真相说出来,几乎可以说是置皇后于死地了。 但他毕竟不是蠢货,知道自己是靠谁吃饭,故而极为短暂的踌躇之后,他一五一十道:“皇后娘娘往皇长子殿下那儿去了,难免顾及不上公主,因为您下令准许六皇子上朝听事的缘故,皇长子殿下有些不悦……” 后边的话他没再继续说出口,因为皇帝听到这儿,就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然后肃然道:“三省!去传皇后……” 三省毕恭毕敬的近前,不曾想皇帝说到一半,却忽然间停住。 他心下忐忑,壮着胆子微微抬头,余光小心的觑着皇帝面容,却见后者神色莫测,眼底隐约有森森杀机迸现。 三省几乎没控制住打个冷战,强行忍下,噤若寒蝉的垂下了头。 静默。 长久的静默。 终于,三省小心翼翼的开口:“陛下,可还要奴婢去传皇后娘娘前来吗?” 皇帝终于回过神来,先前的愠色消失无踪,语气重回到素日里的平淡:“不必了。” 他说:“传朕的旨意,昌华妄为,对庶母无礼,难道这不是轻看朕的不孝行径吗?削去她一半的封邑,即日起幽禁寝宫,无诏不得出。” 三省领命。 皇帝又吩咐先前去打探消息的心腹:“去传皇长子过来。” 心腹马上领命,就要出去的时候,却被皇帝叫住了。 他站起身来,离开坐席,在宽阔的大殿之内踱步许久,终于吐出来一句:“不必了。” “让殿中省去准备——” 皇帝说:“今夜举宫大宴,除了被禁足的昌华之外,诸皇子公主都得列席,还有宗亲们,也一并请进宫来,务必要筹备的热闹!” 近侍恭敬领命。 皇帝这才和缓了脸色:“好了,让全氏进来吧。” 这对曾经柔情蜜意的帝妃,已经多年未曾如此临近的相见了。 虽然元旦年尾这样的大节日里也会碰头,但别说是言谈,连眼神的碰撞是不会有。 间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皇帝不会去看一个被扫进过去的女人,全妃也无心留恋一个如此薄待自己的夫君。 然而经年之后再次相见,两人之间却又有了几分年轻时候才会有的温情脉脉。 皇帝没有再往御座上去安坐,而是立在原地静待。 全淑仪款款入内,岁月仿佛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仍旧是风华绝代,倾城丽色。 皇帝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以一种堪称柔和的语气,不无怀念的道:“你还是跟从前一样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