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鲜衣怒马,惊才绝艳,是满京城最耀眼的少年,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他继承了他父亲的勇武,母亲的聪慧,天赋异禀,真诚善良,美好的连那最污浊的阴谋之人似乎都不忍心伤害于他。
但这一切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是萧行舟战死沙场之时?是萧云起替父征战之时?还是待他九死一生凯旋后面对的却是府中满目缟素之时?
这些他不清楚,他也不想清楚,因为当他每一次想到挚友的离开,他的胸口便阵阵绞痛,心中似乎又能感受到当年的惊慌无措与后悔自责。
圣人凝眸看着萧云起片刻,才移开视线长叹道:“五年了,朕还是会经常梦到他,梦到幼时与他在行宫猎场策马奔驰,梦到宫变那日他持剑将朕挡在身后,梦到临行前朕在承天门为他践行,梦到那日消息传来时朕心底汹涌而来的后悔……”
饱含沧桑的声音回荡在空寂的大殿里,萧云起的气息不禁有些紊乱。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玄青色的地砖上映出二人模糊的身影,一明一暗,被水色晕染开来。
“陛下也不必太过自责,事情已经过去了,陛下还是要多保重龙体,莫要忧思过重。”萧云起敛了眸,压下心底翻涌起来的哀痛。
“云起。”圣人伸手搭在萧云起的肩膀上,“朕自知有愧,也明白斯人已逝,多说无用,但朕还是希望你能不能不要因此与朕有了隔阂。”
他语气殷切,言谈真挚,眸中情意更是柔和真切,只是这灼灼目光却惹得萧云起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心绪再次汹涌而来。
斯人已逝,这四个字像一把刀一样插在他的心间,戳破了他这五年间从不敢细想的事情。
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他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想到当年的一切。想到关外刺骨的寒风,山谷干涸的鲜血,以及父亲冰冷的身体和母亲嘶哑的呐喊。
他不知道他是怎么接过的帅印,又是怎么带兵追到了关外。等到有了意识,他才忽然发现他已经一刀砍下了那个杀了他父亲的呼勒卓将军的头颅。
那一年北地的冬天格外寒冷,他穿着冷硬的盔甲站在尸身血海里,手里拎着那颗还在滴血的头颅。数日奔袭让他的嘴唇干裂开来,但他似乎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唇边是不知谁的鲜血,他伸出舌头舔了舔,一颗心就这么冷了下去。
窗外不时传来几声莺啼,萧云起从思绪中抽离出来,喉头滚动,润了润干涩的嗓子,“五年前的事,是军中出了叛徒,与陛下无关,臣又怎会怪罪陛下。”
圣人心头一紧,心里忽然弥漫开一阵悲伤。
他知道,萧云起与他之间终究是存了芥蒂,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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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皎皎,月光如流水一般倾泻在靖王府的琉璃瓦上,又扑进院里那一池清水中,留下一弯如钩的月亮。
云擎抱着一件披风站在廊下,澄澈的眼眸映出面前在夜色中舞剑的身影。
那人一袭玄衣,身形矫健,剑锋凌厉,仿佛一只腾空而起的雄鹰,又像一只潜伏在暗夜里的黑豹。
云擎安静地陪在一旁,只是眉头却皱得越来越紧。
长廊另一侧传来脚步声,云擎转头看去,便见一个仪态端庄的妇人缓步行来。他立马转身朝那人恭敬地行了个礼,“郡主。”
昌邑郡主年近五十,保养得宜的脸上仍能看出岁月的痕迹,眼角多了些细纹,鬓边也生出了几缕白发,只那一双眼睛依旧熠熠生辉,能看到几分年轻时的风华模样。
她看向院中将一柄软剑舞得行云流水的男子,忽而问道:“你可知陛下今日留他说了什么?”
“属下也不知,只是看殿下这幅样子,想来也不是什么舒心的话。”云擎这话其实说得有些大胆了,可昌邑郡主似是没听出来一般,神色冷了几分。
萧云起似乎感觉到这边多了个人,收了剑看过来,“姑母?”他眼中戾色霎时消失殆尽,忙几步走过来,“夜里凉,您怎么过来了?”
昌邑郡主见着他,脸上扬起了慈爱的笑容,一双眼睛弯起来像天上的月亮一般,“我睡不着,便过来看看,倒是许久没见你舞剑了。”
“姑母若想看,侄儿便再给您舞一次。”萧云起抖了抖手中的剑,神色平静地说道。
昌邑郡主笑了笑,抬手将那几缕被汗水打湿后黏在他脸侧的发丝拨了开来,“舞剑什么时候都可以,不急。眼下时辰不早了,回去用热水沐个浴,好好睡一觉,等明日一早太阳升起来,一切就都过去了。”
萧云起的目光落进她的眼中,他看到了自己起伏不定的胸膛和背后遥远静谧的弯月。
云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四下寂静,萧云起堵了一天的闷气忽然就有了宣泄的出口。他在昌邑郡主怜爱的目光里垂下了头,喉头哽咽,“姑母……侄儿没用。”
昌邑郡主的手落在他的脸侧,轻轻抚了抚,“好孩子,凡事有姑母在,一步一步来,不急。”
她的话语温柔坚定,有着抚慰人心的力量,纾解了萧云起这连日来有些憋闷的心情。昌邑郡主看着他克制绷紧的肩膀,心脏像被人捏了一把,酸涩无比。
她的阿起,本该是京城最逍遥快活的少年,却因那一场战事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他的一切幸福快乐的日子都停在了十七岁,那之后的每一个日夜,他都将自己包裹在无边的黑暗里,曾经那些锋利的、耀眼的、明朗的、肆意的,似乎都与他再无关系。
昌邑郡主的手用力按在他的肩头,似在安慰他,也似透过他说给自己听,“阿起不怕,有姑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