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大元年(567年)八月。 福州刺史奏琉球侯国营垒毕,其土已置汉民千人,服夷民六千。 安成王陈顼请就其国,诏许之,更赐其粮米二千石,诏有司先送琉球。 建康,安成王府。 辞别宴席已毕。 宾客消散,陈顼独留了工部尚书毛喜在庭。 二人同坐在中庭的小榻之上,他们一面饮着酒,一面赏看着满天的星月,却都沉默着,没有多言。 良久,只听得陈顼发出一声叹息,同毛喜道。 “毛公以为,我此去琉球,能平安否?” 毛喜知他在担心些什么,衡阳王陈昌能溺毙大江,安成王陈顼就能溺毙东海,但他知道皇帝不会这么做。 饮了口酒,他道。 “天子不欲杀人。” 陈顼见他神情严肃,摇了摇头。 前梁大宝年中,他与陈昌入江陵为质,毛喜辅从,二人同在敌营八年,交情可谓极深。 只是毛喜素来公私分明,一遇正事,面上便立时变做这般严肃表情。 饮了两大口酒,陈顼才道。 “毛公为何不愿帮我?” 毛喜神色微变,陈顼这一问之中,意味极深。 既有陈顼对毛喜弃友人于不顾的指责,又有陈顼对自身孤立无能的叹息。 毛喜移目于空。 高天之上,正有一轮明月朗照。 毛喜终于道。 “二虎在林,必有一伤。隔以山海,方得全活。” 他转过头来,目光对上了陈顼的双眼。 “封安成王于琉球,是我之谏。” “今时皇帝念宗室之亲,不欲加害于王,他年皇帝若有子,又身患疾病。” “争斗一起,大王在都,自虑能得保全否?” “如此之事,晋宋齐梁以来,代代不绝,我恐大王虽有十子,而不能得一存活耳。” “远避海外,则朝廷治乱于王何加焉?纵使南国倾覆,王于琉球,亦不失为一国主,此百年长算也。” 陈顼闻言沉默,毛喜说的不无道理。 晋室灭后,宋、齐、梁三代,国祚最长,不过刘宋,亦只五十九年而已。 现今的皇帝虽然颇有些明君气象,然宋文、齐武、梁武,此三帝在位之初,又何尝不是一幅革弊兴治的明君面孔? 但他们身后,又何尝不是宗室相残,骨肉相刑? 仔细思来,围绕在权力旋涡附近的宗室,确实难得善终。 念到此际,陈顼举杯同毛喜略做示意,一饮而尽,才道。 “毛兄果不负弟,他日朝中若生乱事,兄之子弟,可使尽渡琉球,琉球虽小,弟必全毛兄之德。” 毛喜听他如在江陵时般称呼自己,知道陈顼的心结已结,略作迟疑,又道。 “喜为大王设谋,实于天子不忠,然王有旧友之谊,上有知遇之德,喜唯愿两全之。” “喜为工部,督造舰船,麾下百工有通水密舱者,有通指南针者,喜可送一二匠人与王。” “东海之上,航船最利,琉球若能造大舰行海,必为兴盛,王欲国家富强,不可不知。” 既然话已说开,毛喜面对故友,终于不用再掖着藏着了,直将另一桩机密托出。 “司马申在东宁,除闻琉球之事外,更知琉球东北,连岛而行,能至倭国。” “王至琉球,可使水工探之,此道一通,则琉球可为江南、闽中、平乐、倭国四地转商旅,利益至大,愿王记之勿忘。” 陈顼闻言躬身拜谢,道。 “毛兄勿再多话,更负皇帝之德,我得毛兄之语,已见云后之日。” “活我者毛公也,富我者毛公也,此恩不敢或忘。” 毛喜听到陈顼已将毛兄的称呼转做了毛公,知道很多人与事,终究是永远也回不去了。 被皇帝猜忌的宗室和被皇帝亲好的近臣,毕竟应当是陌路之人。 他言道。 “再饮三杯,即与陈郎相别。” “他年再会,当在天涯。” 陈顼一怔,想起了多年以前,二人在江陵那段把酒话天下的日子。 那时,他们还曾意气风发,立志要联起手来革去梁朝的弊政,一起去做那安定天下的将相。 可此刻,毛喜已然鬓入白霜,而自己也将年入不惑了。 举目窥天,星月一如当日。 陈顼忽而生出一股豪情,他道。 “待毛公佐皇帝一天下,琉球行大舟通五海。” “顼必与毛公,共饮于海外天涯!” ———— 安成王陈顼就国琉球,毛喜送之工匠数人。 有司录此情状上奏,陈帝陈伯宗知毛喜与陈顼旧谊,留其奏书于中书不复。 适逢毛喜进雕版,并印刷之术,陈帝陈伯宗大悦,赐钱二十万。 群臣是知毛喜仍为皇帝亲好,遂不为弹劾。 陈顼既入琉球,先出私财赏卫士,又亲与百姓开阡陌,兼之赏罚皆明,以故甚得众心,汉夷之民皆服从。 又立学校行王化,置工坊造舰船,数岁之内,其货物往来东海,商旅不绝,琉球晏然称治,士民咸叹其贤良。 ———— 突厥木杆可汗在位之亥猪年(567年) 九月。 塞北,于都斤山。 突厥可汗的牙帐便坐落在这座古称燕然的山脉之侧。 可汗的牙帐东面为门,意在礼敬朝日。 朝阳初升,日光将人影极长。 帐门之外,长身赤面的突厥可汗阿史那燕都,正同他那要去往周国和婚的女儿道别。 这位现年十七岁的突厥弘忽,正依偎在她阿父的肩头啜泣,显是未曾从别离的心伤中释怀。 她的样貌便是以北来汉官挑剔的眼光而论,亦足以称得上美丽,她的肌肤更是有种异于草原女子的白皙。 如此女子,自当是北地绝色。 是以阿史那燕都极宠爱这个女儿,只是他既为可汗,国事毕竟重于家事。 他已从齐使的手中敲诈了十足的财货,嫁女于周,已是不得不为了。 南方陈、齐既然即将联合通婚,常理论之,合力攻周,定在不远。 周人以一敌二,势必难支,届时自己这个突厥丈人,便成为周人必须依仗的力量了。 只是如今的周人实力仍强,当须陈、齐二国代为削弱,自己这个周人的“太上皇帝”,才能坐得稳固。 阿史那燕都用一张北周贡献的丝绢,替已是一身汉装珠饰的女儿擦去了面上的泪水。 他的目光扫过女儿左右随从的汉官、宫女,大笑着将那张丝绢,掷入风中,他道。 “北地无人可娶我女。” “周国天子勉可为我婿。” “我儿但向南行,彼若怠慢于你,儿可即发书北来,我当为儿临渭水而鞭之。” 那张随风扬起的丝绢被塞北的大风吹做一团,隐入草木之间,不见了踪迹。 周国的使者们俱都低首垂目,沉默不语,联结突厥为援,比国之体面更重。 他们只听见突厥可汗又言道。 “我儿且去,再勿垂泪。” “我突厥,塞北之苍狼也。” “儿虽女子,不可垂泪为夏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