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之后陈文港还记得,这是霍念生跟他一起过的第一个春节。 早上护士查房过后,陈文港有点发烧,没留神又睡过去,这个回笼觉是被敲门声打断的。还没清醒,有人擅自推开没有锁的房门,他迷迷糊糊,逆着光,看到男人高大的轮廓。 霍念生顶着一身寒气,进屋之后慢慢消融: #34;还没醒?#34;陈文港这下彻底醒了: “你怎么真的来了?” 他掀开被子,把两条腿放下床,霍念生弯下腰,把床尾的棉拖鞋拎他脚底下。陈文港怔愣,霍念生自己却没当回事,只是笑道: “说了要来,还有假的?”“你家里不要搞年夜饭、祭祖那些的吗?”陈文港起身给他倒了杯水。霍念生两手抄着兜到处看: “老头不在了,给他上两炷香,意思意思也就算了。” 陈文港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前两年霍恺山去世,丧葬规模震动金城,也算一代传奇人物的生平落下帷幕,那之后,霍家就成了三房掌舵,也就是霍念生的三叔。 床头柜上有个笔记本,上面压着一支水性笔,霍念生看见了,伸手把笔挪开。 也不是什么私密的东西,陈文港只是看他一眼,未做拦阻。霍念生便拿起来翻开,见里面一页一页都是速写,用黑色水笔画的,有的纸页上是风景,有的是不同人物的动作姿态。 “你画的? “手生了。” “还是能看出练过的。” “都还是小时候学过一点。你小时候用不用学音乐和画画?” “学啊,怎么不要学。”霍念生笑道, #34;没用,我拉小提琴拉得像锯木头。#34; 陈文港被他感染得嘴角也勾了一下。这句话带回以前上课的情景——郑家孩子多年纪又相仿,正好凑成个小班,家教在书房一起教。郑茂勋是屁股坐不住板凳,扭来扭去总像有钉子,郑宝秋喜欢画小花小草小猫小狗,牧清总是待在一边自己涂涂抹抹,不跟别人交流。 郑玉成是一群孩子里最大的,他能坐得住,但实在没有画画天赋,排线总是涂得死黑。 但陈文港一度很钟爱这种感觉,他可以安静坐一下午,用铅笔涂抹石膏体的光影分界线。 他观察要画的物体在不同光线下的表现,把这个世界的细微变化看在眼里。后来课程推进,画的东西从立方 体变成酒瓶,再变成石膏胸像,家庭教师夸过他的画面有灵气。 霍念生一页一页地翻,笔记本也用了一大半了,他在人物里认出了医生和护士的造型。 前半本的画,笔触常有断续,确实带着艰涩的痕迹,好多刚刚画了一半又另起炉灶。到后半本大概找到手感,人物和风景渐渐流畅多了,陈文港突然问他: “我画的透视对不对?” 霍念生说: “挺对的吧。 陈文港捂着右眼打量世界: “用一只眼和两只眼看还是不一样,我总怀疑分辨不准。”霍念生低头看看: “挺对的。”他又问: #34;里面怎么没有我?你给我也画一张吧。#34;冬天阳光不强,平铺直叙地撒进房间,照亮霍念生身上深灰色暗格纹西装的料子。 他斜着身子,靠着桌边,重新把手抄在裤兜,垂着眼看陈文港笔尖在纸上触动。 陈文港一只手撑着脑侧,也不当真,寥寥几笔,勾上他臂弯的褶皱。 新春时节,万物更新,似乎空气里也充满轻松祥和,他边画边跟霍念生闲聊: “我最近还在想,要是练得差不多了,我可以提着板凳去热门景点给人画肖像,试试能不能糊口。#34; 霍念生接过他递过来的笔记本,像是满意的: “那我不白嫖,要多少,两百?”陈文港说: “五十就好。” 霍念生竟真从兜里摸出一封利是: #34;给你讨个彩头,新年快乐,大吉大利。#34;陈文港愣了愣,被逗笑了,接了过来,向他道谢。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漫无目的,纯属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先是说起本地新年祭祖的习俗,霍念生又讲起在国外的华人圈子怎么过节,说起张灯结彩的唐人街,又说起口味改得已经十分西化的中餐。陈文港话不多,大部分时候他只是听,他注视着霍念生的脸,听他描述外国大学里的古老校舍,富丽堂皇但维护花销巨大的城堡和广场前被游客喂得走路摇摆的鸽子。 霍念生说话的时候,喜欢偏一点头,嘴角往上勾着。除非他故意做出冷峻的表情,否则脸上的神态总带点似笑非笑的意味,显得愤世嫉俗。好在陈文港跟他朝夕相对,如今已经免疫,不再觉得特别忌惮或者拘谨。他过去知道霍念生在国外混了几年,却对细节知之甚少。 这是陈文港头一次知道他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去了哪些地方。 /t;霍念生低头回视陈文港,他一只浅色的眸子也被光照着,泛着松脂般的光泽。聊天的声音慢慢弱了,停了。突然之间,室内静默一片,两人都不再聊天。霍念生摩挲陈文港的脖颈,弯下腰找到他的嘴唇,跟他接吻。 中午吃完饭后他们又去了人工湖边散步,在湖边还遇到个同样没有回家过年的病人。 陈文港见过对方好几次,是403病房的卢教授。老教授年纪已经不小了,鹤发橘皮,眼底浑浊,坐在轮椅里被护士推着,粗糙布满皱纹的手耷拉在扶手上。听说他儿女都在国外,老伴过身了,所以也没有特地申请出院的必要,回去了,家里也是没有人的。 陈文港冲他招了下手,半晌,老头才迟缓抬起手,摆了摆,以示回应。陈文港扭头目送护士把他推远了: “年前只有几个学生来看了看他。”霍念生问: “得的什么病?” #34;食道癌。#34; #34;难怪瘦成这样。#34; “听他学生说,几年前就做过一次大手术,去年他们师母去世了,老教授没缓过来,一下又复发了。所以人这一辈子,就算桃李天下、德高望重,也不一定有人在身边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