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璨驱车出门散心,大多是去庙里。我求两张签,只是自己看,并不找人解。小璨只求一张,也只是自己看,并不找人解。
“不替小叔叔求一张?”如此三四回,我终于忍不住问她。
“这不就是。”她将收进袖子里的签语拿了出来,中吉。
“我以为……”沉默了片刻后,我本可以不问的,但还是问了半句。
她听懂了:“颖棠哥哥不用求。神佛之力对他又有何加。”她自信满满,让我想起当初那个弗朗机教士对上帝的笃信。
我好像弄懂了她的意思,但又弄不懂她怎么想的了。
小璨礼佛也就是那么回事,三五次后,就不去了,于是又成了我一个人出去。这些日子,我驾车已经很熟练了。冯家的仆婢本来是拦着的,可是我说:“你觉得不拦着我,冯小姐会责罚你。可是你拦着我,回去,我对冯小姐说你懒惰懈怠,要换了你,她也要责罚你。”
在我一番可鄙的言论中,他终于放下缰绳。同样闭嘴的还有一起出门的小婢。
三月天里,莺花遍野,春草如烟,云山堆叠。沿着苏堤一路驰骋,风吹过发丝,杨柳牵衣,令人忘忧。
再往前一些,是一程僻静的路,一路青绿的松柏树。可以将车赶的更快,冯郎家中的这匹好马,奔跑起来真个风驰电掣,蹑景追飞。我站起身来,收紧了缰绳。
忽然前面出现了一个骑马的人,一个背影。一身淡青色的苎麻衣衫。除了他,这杭州一路紫陌红尘,陌上少年个个鲜衣怒马,绫罗绸缎,争相夸耀。还有什么人能骑着一匹瘦马,穿着一身布衣呢?
我想去追,可是手里的缰绳却松了。
馨远不会在这儿!如果真是馨远,我有什么脸面见他呢?背信弃义,又自私蠢笨。他还会见我吗,就是见了,又有什么用呢。
不知为何,我放缓了马车,只是在那人身后遥遥跟着。他不看风景,却骑的不快;我的车行的也不快。只是这样不远不近,说不清缘由地缀在后头。
“小小游车四面红,美人花貌映玲珑。
随车更有郎行马,散入钟山十里松。”
这首《金陵杂兴》那样真切生动,一乘油壁车,一匹马,两个小人儿,紧紧相随;道旁松声如涛,郎情妾意,缠绵缱倦,既有言又无言。
我就一直跟着,似乎想要看清到底是什么人,似乎又认定这人就是馨远,想要天涯海角地随着他去了。
我一定是疯了。这些日子,这些年,能让一个人疯掉的事情太多了。
霎时间,马车已经驶过了大路转角,那人骑马转身,侧影一闪而过。
我猛然醒悟:小璨。小璨还在梅香小筑,还在冯家。我还有人等着要照看、要负责,我必须得回去。再说,我又哪有什么天涯海角可去呢?
松风吹拂,如同钟罄,如同惊雷。吹的我眼中发酸,面前如有天花坠落,无从分辨。我眨了又眨,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
仆从和小婢被我奔丧回来这些日子吓怕了,许是终于被我积威所劫,一路上不敢吭声。待到看我停了半晌,在这里自顾自地落泪,才犹犹豫豫陪着小心说:“奶奶,您这是扑了风?受了寒?要么咱们调头去通天观里,找李天师求张黄纸罢。这怕是招惹了五通神,如何是好啊!”
“再胡说,回去割了你的舌头,拿盐水沾了藤条在背上抽打,直打的皮开肉绽!”
他怕的不敢吭声。正是因为我一向慈眉善目忽然转恶毒,正是因为我从未在家打过人却能说的这般生动逼真,他们才分外胆寒。
我静静地驾车回了家。
附注:1、黄皆令(名媛介)、吴山、王微都是明末著名的女诗人,此处与他们相关的内容为虚构。
2、柳如是,钱谦益夫人。徐智珠,龚鼎孳夫人,本名顾媚,号横波,婚后改名徐善持,一说为徐智珠(名来自《女塾师》,未考证),此处与他们相关的内容为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