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她不知道该如何交代,静渊一定非常心痛。
我想,他心痛与我有什么关系。也不对,也有关系,我只恨不能将他的心挖出来。
又过了几日,另一封毫无用处的信传来,说是尸首到底没有捞上来,鲁中河段已经结冰了,水凉浸骨,难以打捞。冯小姐在枕畔读与我听,我点点头,说很好。她一副见了鬼的样子。末了又吞吞吐吐地看着我,我闭上眼睛,不想说就别说。
“静渊已经返航了,约摸二十日就到杭州。”她最终是说了。
好些人来看我,他们停留片刻就走了,就像秋天树上的落叶。就是这样,我明白了小璨究竟找了多少个人核实消息,馨远落蛮夷手中的时间、情形、态度;谁在放人这件事情上有话语权,如若放人,是否需要出家做道士;赶在什么日子前来得及等等。
我想不到她规划的这般缜密,可饶是这般,却只能被有心人利用的更妥帖。
等到能够起身了,我拄着拐杖去了梅香小筑。这间屋子我也住过,玫瑰椅,翘头桌几。尽管我们姐妹在这里住了许久,这房间里永远是一股雪中春信的味道,经年累月,会淡却永远不会散尽,那是冯小姐的气息。
我不知道是因为她刚刚来过,还是因为她真的是阴魂不散。
桌子上空空荡荡的,放着一块精工细雕的歙砚,墨痕早就干了,父亲、端娘写给她的信,依然放在那里,可是我直觉有人动过。
我抬眼瞧见架子上有一排书,都是李卓吾先生的。抽出一本,上头圈圈点点,边上是密密麻麻的墨批,是馨远的字迹。后头跟着一行红色的小字,写着崇祯15年,从颖棠哥哥读《何心隐论》——这是小璨的字迹。
这些书确实可以读那么久,我总算知道崇祯十五年小璨去园中看馨远到底在谈什么了。这些书明晃晃地放在这里,我知道他们只是读书,冯小姐却很难不作他想。我只是不曾设想,他们居然能如此作恶。
小璨的东西并不多,很快就翻看完了,那块玉佩……或许被她带走了。
我正要将那些零碎物件放回去,关上抽屉离开,却又死活关不回去了。弯腰一看,原来是卡住了,我用力拉出来,却发现这一格比旁的抽屉短了一小截。伸手进去,忽然摸到一块粗糙的木料。死死地卡住了边缘。
不知为何,我心中发狠一定要将这抽屉拔出来。砰的一声,随着木料刮擦的声音,透过手上的血迹,我看到一块打磨粗糙的木块。很新,似乎还有些木头的水汽,或许就是园中的梅,柳制成的。我忽然记忆起来,小璨在院子里拿着锉刀,身边一地木屑的样子。
随着木块的掉落,一沓信笺跌落到我眼前,光滑的,粗糙的,细致描画的,匆忙草就。
“海棠报平安,问小妹好”。——图画是棠柳萧鼓西湖。字迹是我万分熟悉的。
“君问归期未有期,小妹平安。”——图画是巴州雨夜
“三峡猿啼可沾衣。小妹安,某具。”
“珠江地卑,瘴气骇人,幸喜康健,小妹安,某具”——这一张是淡墨画的,绵纸,或许那里买不到信笺了。
每一张都是一副山水图景,配上一首与此地相关的前人诗句。
请小妹卧游此地……
与小妹同游此地……
我呆住了。
怎么我一封都没见过。
我全明白了。小璨以为这些信笺全是馨远寄给她的。仔仔细细地收好了,藏起来,不令人瞧见。
可是,我现在却不能怪她。如果要怪,只能怪天意如此罢。
一股雪中春信的气味扑鼻而来,冯小姐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从神情中,这些信笺,怕是连她竟然也没见过。她想要伸手来拿,却又被我劈手夺走了。
她呆住了,倒不是想不到我如此粗野无礼,而是我一个久病的人,居然有如此力气。
小璨是怎么拿到的?
我想了好一会儿。拄了拐杖,去问那个做门子的小童。结果自然不出所料,小璨只要软语商量,那孩子自然愿意为她做事,将那些信笺一收到就藏起来,不叫其他人过目。
“还有什么?”我问。
“还有几封,是湖州来的,本来冯小姐让我撕了的。后来,您父亲过世,小璨小姐来家里看了,因为是她自己写的,没有拿走。”
小璨自己写的?“什么时候写的?”
“旧朝崇祯十六年春天,奶奶和爷大喜之前那几日,并着您家中衣服寄来的。”
我忽然想起那一日,收到端娘手作的衣衫。本来小婢是说有家信的,可是我却只见衣衫,未见信笺,当时也未曾留意,只当是小婢说错了。
“阿姊,速归。小叔叔叫你快些回来。颖棠哥哥来,穿了正式衣服见了父亲,却见完就走了。”
“阿姊,隔了一日一夜,小叔叔才回来,一进门很高兴,说是颖棠哥哥和他一起走,却比他快了一日,又听说颖棠哥哥来过,却又很沮丧。”
推算了一下日子,这时候,我和冯郎还未成婚,也未去南京。
要是冯小姐没有把这封信藏起来,我收到了又怎样呢?
那些日子湖州的织机正在扎扎作响。除了那个声音,我什么也听不见。
待到我好的差不多了,冯郎来信说过了嘉定,算日子应该到杭州了。冯小姐去迎他,我并不言语,待到她出门去,我便也出门去。
这日天气很好,我行走在江岸上,还拿着我来时的小小包裹:几件日常换洗的衣服,两件莲青色的斗篷,小璨的书籍信笺。小小的描金匣子里两张田契,是母亲留下的。还有一张沂园的地契,是冯郎高兴赏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