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挡地越来越糟糕。
有一天他在海克眼前跌倒在地上,毫无征兆,无声无息。他像个孩子一样蜷缩成一团,紧紧抱着自己的身体,似乎是想躲开什么人的触碰,而他的精神图景忽然皲裂,裂缝中涌动着混沌的色彩——药物的作用早就腐蚀了这里,只是白鸟一直在尽力维持原状。
海克不懂如何救助他人。他笨拙又徒劳地捞起把向导僵硬的身体,抱在怀里。他听见白鸟发出模糊而痛苦的呢喃,就好像他正在碎成一块块碎片。
森蚺环绕过来,贴着他们两个。
一段时间后,白鸟猛地睁开眼睛。他昏死时很平静,醒来时却像从噩梦里惊醒。
他是修复精神图景的医生,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状况。恢复意识后,他看着崩坏的精神图景,对海克说:“你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他们来到了这片夜晚的海边,来到了星空之下。远处小镇上的建筑亮着灯,如同夜空下小小的蜡烛,而白鸟仰起头,蓝色的失神的眼睛连星星都无法照亮。
夜色模糊了白鸟的轮廓,海克听见他在呼吸,万籁俱寂的精神图景里,他发出的声音是那样的羸弱。
海克从来不畏惧黑暗,他哨兵的眼睛能让他在夜晚也视野清晰,他分明能看清白鸟的,天空也分明地闪烁着星光。
可无风无浪的海边,他总觉得眼前的人,下一秒就要被漆黑的海吞没了。
他其实知道白鸟为什么会来这里。
白鸟精神图景的房间里,摆着一部手机,上面是一段视频,有绚烂的光芒降临在冰原上。白鸟说这是极光,他踏上旅程,就是为了亲眼看到极光。等他看见了,他就把它的照片贴在最中心的墙上。
这片海的原型纬度较高,是白鸟所有的照片里,离极光最近的地方。
海克看着白鸟,他纯白的发色让他看起来像是一缕会随风而逝的月光。可海克不想这白色的身影消失,它不应该在这棺椁一样的夜晚里消逝。
一个念头忽然像一颗子弹打进他大脑。
跑。
他想带白鸟逃跑。
这是完全陌生的想法,因为海克是已经失去了逃跑这个概念的人。服从,服从,直到死亡,这是从十岁那年就根植进他大脑的命令。
因此当他在基地中九死一生时,他没有想过跑,当他在战斗中濒死,被无数枪口瞄准时,他没有想过跑。他受到过拷问,他也曾差点死在别人的枪下,但一把武器时没有自我意志的,他不会逃跑。
可现在,一个已经失去逃跑概念的人,一个从没从自己命运中逃离的人,突然想要跑。
他想跑,带着白鸟逃出酒神节,逃出圣卢塞特。他可以带他穿过嘈杂的人群,躲过权贵的追捕,抢一辆汽车穿过国界线,踏上白鸟梦想中的旅途。跑吧,直到两个人都风尘仆仆,直到他们的双腿再也没有力气站立——直到他们真的奔跑到那片冰原之上,那片极光之下,直到那只信鸽可以在任何地方翱翔。
海克拉住白鸟的手腕。他很用力,像是直接抓住了白鸟的灵魂。
他说:“白鸟,我们走吧。”
“……去哪?”白鸟回过神来,又似乎还游离在其他地方。
“走,离开这里,去看极光。”海克说。他有些紧张起来,他担心白鸟会再度失神,于是捧住他的脸颊,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我可以带你走。这里的哨兵,我可以把他们都杀掉,你知道我做得到。然后,我们就从这里走。”
“……”白鸟仰着头看着他,海克发誓自己亲眼看着他蓝色的眼睛明亮了起来。杀手绝不相信极地的太阳的风暴会比白鸟眼中的光彩更加璀璨,可那光彩转瞬就逝去了。
白鸟抬起手,覆住他的满是茧和疤痕的手,然后轻轻拉了下来。
“不行的,海克。”他闭上眼,轻轻摇了摇头,“如果你走了,谁来保护你的妹妹呢?”
“你一直在替她还学贷。如果你带走了我,酒神节的人会查到她的。”
海克的身体僵住了,他感到不知所措。卢娜……他只是想帮她,他绝不能让酒神节的人盯上她,可白鸟……
白鸟微笑了一下,疲惫又温柔。
“别忘了你是为了什么才来圣卢塞特的,别忘了你雨林里的阳光……我……虽然这么说有点不太好意思,但我是因为感受到你对家人的情感,才能坚持到现在的。算我求你,不要为了我去冒险。”
“更何况,我早就已经——”
早就已经什么?海克有种不好的预感,他以目光询问。
“……不,没什么。”白鸟说。他怀着内疚,悄悄放大了海克脑内犹豫的情绪,覆盖掉他的疑问和冲动,然后放开了海克的手。
“他们要把我带走休眠了,你也该走了……再见,海克。”
早就已经什么?
海克想,但因为白鸟施加的影响,对卢娜的担忧占据了他绝大部分的思考。他走在回家的街上。所谓的家只是一个公寓,他生活极简,几乎没有留下居住的痕迹。
早就已经什么?
海克脑子里突然冒出来这个念头,但又被他忽视了。冷静下来后,他想起了之前组织通过交换目标和其他人的DNA来伪造身份的做法,于是他忽然有了不牵连卢娜,又救走白鸟的办法。
早就已经什么?
海克没有去细想,因为有陌生的情感回荡在他胸腔。他在第二天接到了通知,贩卖向导的商人会在今天到酒神节来,所有看守都要来酒神节,而他的雇主伦滋,今天也会再到俱乐部来。
这时机几乎正中海克下怀,他正要想找办法告诉白鸟,自己想到了两全其美的计划。等他拜托卢娜处理好他的身份,他就来带走白鸟。
如果他像普通人那样正常地成长,他会知道,这样的情感,混合着紧张,兴奋,焦急,以及满满当当的希望。
但是——
早就已经什么?
酒神节的包厢里,一个意识不清的向导被扔到了两个哨兵面前。
“他快死了,你们拿去玩吧。”
一个男人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