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长安城大雨。
靖王府的小厮被门前积水沾湿了裤脚,骂骂咧咧地乜着这破茅屋,烂木门也长了青苔,仿佛一拍就要散开。
“快走!干爹好不容易给你找着一个在靖王面前露脸的机会!你要是不去这次宴会,可别说我干爹再不给你机会!”
破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推开。谢安抱着琴,脸色发白,对小厮道,“走吧。”
“新出的琴曲儿,挑清越的弹,别挑欢的弹,快的弹,主子不喜欢那样的,”小厮边驾车边说道,“干爹嘱咐你的,你听见没有?”
谢安在颠簸的马车里,抱着琴,脸色越发苍白。他从江陵赶来,舟车十几天,身体已是吃不消,到长安寸土寸金之地,身上盘缠只能租的起长满青苔的房子。
屋子简陋,长安八月又是雨季,谢安这几日几乎都睡在雨里。
“我问你听没听见?”
小厮的语气里带着不耐。
“嗯,”谢安接下了他那些酷似对伶人上台前的叮嘱,道,“望兄台替我谢过陈管家。”
“干爹念着跟你爷爷当初一起在留王府做事的交情着,”小厮啧啧感叹道,“你说你,怎么也当初也考中个探花郎,怎么如今混到这等田地,现在也只我干爹愿意提携提携你吧……”
谢安抱着琴,默不作声,脸色更加苍白了些。
许是听到了留王,许是听到了过世的爷爷,许是听到了离自己早已远去的,进士一甲登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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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穿过长安城茫茫的夜雨,穿过酒坊,穿过歌楼,奔向东市挤满了达官贵人的府邸。
“沈磻兄,”靖王江琰道,“今日夫子给布置了一道对子,我府里那些,都是目不识丁的,竟没一个能对的上!你快帮我看看。”
“什么?”沈磻吃了酒,一双桃花眼微眯着,他跟他那在洛阳任礼部尚书的父亲不同,他不永远一副正襟危坐文人形状,他是惫懒的,敞着衣襟斜斜倚在靠上,接过靖王递来的纸,“不怪他们对不上。”
“烟锁池塘柳?金木水火土都齐了。”
“这老学究就爱出些古怪东西,”靖王道,“皇后明日正是查我们课业的时候,不知道他是要为难谁——长楹,长楹,你也来看看,这对子你明天也要考。”
江长楹原本缩在一边听曲,一听江琰这话,也不得不起身过来——她不过一日贪懒没去,怎么又留了课业?
“烟锁池塘柳,”江长楹蹙眉想了片刻,“灯钓漏墙梅?”
“五行倒是对上了,”沈磻在她脑袋上敲了敲,“不过池塘对漏墙不是差点意思?”
“别打我,”江长楹躲过,“你有什么好的?”
“对不上绝好的,”沈磻道,“不过给靖王殿下应付夫子是够了。”
仆从把散落在岸上的笔递过来,沈磻凝神落笔。
“灯销江坝桥。”
这一联确实比江长楹对的,词性和意境都好的多,江琰拊掌,“对的好,对的好。沈磻兄,不愧父皇屡屡赞你聪慧,快再对几个,明天好让我交差……”
“殿下要几个?”
“越多越好,越多越好。”
江长楹看沈磻又提笔出尽风头,“嘁”了一声,起身走了,江琰喊她,“你不抄几个明日用?”
“我对一个比他更好的出来。”
“哎,”江琰对沈磻道,“别理她,就这性子。”
沈磻摇摇头,边写边笑道,“不过小女儿家好胜心性,我怎么会同她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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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屋里公子王孙谈笑,熙熙攘攘惹得江长楹心烦,她一路转到外堂一处窗下,才略清净些。
窗外种着芭蕉,绿意葳蕤连窗,江长楹想不出好对子心烦,伸手掐着窗隙里的蕉叶。
乐工换了曲子,从笙箫换成了琴,乐音沉静了下来,和上窗外细雨,松沉之中,有旷远之意。
人声和雨声里细细流淌着琴音,江长楹渐渐静了下来。转身欲走,可余光瞥见了弹琴的乐师。
谢安布衣青衫,一根簪子挽发,十指抚琴,一派温润。
他是生着一张清隽面貌的,当年进士登科杏林宴上,有人写诗给他,“若秋水芙蕖,倚风自笑”。
他弹罢一首《蕉窗夜雨》,抬起头,目光落在正驻足望着他的江长楹身上。
那年十七岁的江长楹在宦海、苦海里都沉浮了一回的谢安眼里,是个一眼就能把心思看透了的小姑娘。谢安冲她温温一笑,继而低头继续抚琴。
果不出其然,江长楹忍不住过来跟他搭话,等他下一支曲子弹完,江长楹问道,“你会对对子吗?”
谢安抬眼看她,说道,“小姐说上联,在下听听看。”
“烟锁池塘柳。”
“一句三景,三景又成一景,”谢安道,“是个妙联。”
“能对的出来吗?”
谢安思索片刻,“桃燃锦江堤。小姐觉得如何?”
“不对,对不上上联偏旁五行。”江长楹道。
谢安摇摇头,继续抚琴,“五行也有相生相克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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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克木,金克火……”江琰啧啧感叹道,“还真是……我们安德殿下真是学问又高深了,比你四哥强了……”
“这不是我对的,”江长楹诚实道,“今天来这弹琴的乐师对的。”
“一个伶人,有这样的学问?”江琰道,“那我可得叫过来……”
“不是伶人,”江长楹道,“我同他聊了一会儿,三四年前他考过科举来着,叫谢安,这几年过的不如意,丢了官,靠弹琴度日。”
“谢安?”江琰仿佛吃了一惊,重复了一句这个名字。
“四哥认得他?”江长楹追问道,“你想要把他叫过来见见?琴弹的好,人又有才气,你平时不最爱结交风流雅士?”
“认得,他这名字可太响了。”江琰讪讪笑笑,“你若喜欢听琴,叫他再到你府里弹就是,不过,我就不见了。”
“怎么了?”江长楹蹙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