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时候请务必给我一个继续努力的机会。」
到时候。
一个典型成年人的社交用语，用于敷衍了事，比如到时候再看，到时候再说，当人们这样使用的时候往往就意味着没有后续。
源稚生千万没想到，他随口说出的词竟然成了一锤定音的谶语。
夜色随着乌云早早垂落，四隅沉入死荫般的幽暗，厚重的连街灯都无法穿透。唯有雨点纵贯天地，将碎花断枝和趴伏地面湿漉漉的传单卷起来，拍向皮面锃亮的鞋边。
鞋的主人静站在公寓外的樱树下，刘海遮覆着眉眼。一只细烟静静燃烧，直到星火刺烫指节，他才恍惚回神。
源稚生扔掉烟蒂，缓缓抬起头，脖颈有如负重千斤。灰色的公寓外墙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大面积苍白的色调间，唯有你的房间还亮着灯，玻璃窗户瓮着暖黄的光，带来了刺痛眼球的温度。
雨水隔绝了人烟，红尘世界又寂又静，时间也停止了走动。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很久，沉默凝视着那点光热，昏黄的光线像是再度从两排纸罩的落地灯透了出来，朦朦胧胧辐射出醒神寺鬼神垂目的壁画。一个小时前，他踩着几重阴影，走入雨光幽静的露台，从橘政宗手中得到了一份资料。名字、血型、出生年月都是他所熟悉的内容，唯独照片上的面貌，与他所认识的贾情完全不同，宛如隔着千山万水。
“由于之前猛鬼众有预谋的袭击，我们全面调查了执行局在职人员的背景。过程中辉夜姬察觉她的资料存在漏洞，顺着线索追踪下去，结果发现这是一个造的很逼真的假身份。卡塞尔学院封锁了真实信息，让这个人以贾情的名义进入日本，而真正的贾情早就在黎巴嫩动乱中去世了。”
听闻老人的话，源稚生则瞬间明了「贾情」这个名字中所蕴含的恶趣味。但他并没有对此感到错愕或是愤怒，而是产生了一种顺理成章的平静。这种心态除了由于她还没有真正做出有害蛇岐八家的行为之外，还有平时相处中她根本没有掩饰过的线索，每次喊她「贾情」的时候，她总要慢上半拍才反应过来。
现在一切都说得通了。
源稚生转动指尖下的茶盏，沉思间给出了一个稳妥的处理方案，“遇袭之后，她已经不再接触执行局里的任务了，我们立刻中断她的实习，遣返她回芝加哥。”
橘政宗摇头，将双手从羽织袖口里抽出，放在茶几上十指交叉，“我今天下午接到正式通知。校长派了一个精英团队来日本，目标是海沟深处的东西。他们会用载人深潜器进行海底勘探，深潜器已经先行运抵东京港了。”
“载人深潜器的话……他们必然会发现神葬所！”，源稚生说。
“没错。”，橘政宗呷了一口清茶，“这是一次由学院本部主导的行动，深潜小组从本部直接派出，深潜器也由本部制造，执行部部长施耐德越洋指挥，诺玛全程监控。我们只是辅助和支持。”，他顿了顿，继续说，“可就算这样昂热也不满意，还把她提前安插进来，充当一枚不知何时引爆的炸弹。我们无法估量那个精英团队和这个「贾情」汇合之后，会造成什么样的风险。”
“稚生，我知道你最近和她走的近。但神葬所不能暴露，并且抹杀猛鬼众的行动就在近日，成败在此一举，容不得闪失。”，橘政宗的手覆盖上源稚生的手背，皱纹深刻的脸上交织着担忧和坚毅，“定下这个决定会很艰难，但为了确保能够在我这一辈掐断蛇岐八家的悲运，我还是觉得将她软禁到精英小组离开日本比较保险。”
关于软禁的地点，橘政宗的建议是二弦屋。源稚生对它并不陌生，它是关押血统不稳定的鬼的囚牢，是徘徊在每一位蛇岐八家族人心头的阴影，是经年累月凝聚成实体的诅咒。绘梨衣小时候在那里度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如今他也要将你送去那里了。
她不至于受到这样的对待，源稚生怔怔看着她的房间熄灭了光，学院不止派遣过一名特派员到执行局，虽然明面井水不犯河水，但学院与分部的暗流涌动一直是双方心照不宣的默认。老爹做出如此考量，主要还是基于自己与她越了线的关系。
所以，是不是一开始他就做错了。一旦浮现出这样的念头，陌生而庞大的心悸如同噬人的泥沼，一点点漫过口鼻耳目，窒息的世界无光无声。
这种扯破灵肉的情绪很熟悉，早在中学年纪，他就经历过一次了。他总是被推着做出选择，总是在选择中失去一些东西，又总是对失去没有做好准备。
源稚生站了一夜，雨也下了一夜。直到天色透亮，惨白落花积了满头满身，使他像一尊遍布裂纹的玉像，挂着从枝头跌落的雨水，晶莹闪烁，近乎眼泪。
等到晨曦映衬水光，她的房间再度亮起微光，他掌心握拳，抬起被凉风吹得僵硬的手臂，一字一句，将消息发送至执行局。
「任务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