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位于宁城边郊的思南小镇狂风枭枭，乔杏走在南石山的老旧土路上，经一周雨夹雪浸泡过的泥土脚感软绵，白鞋踩过，已沾满棕色泥点。
乔杏停在半山腰一片平地前，里头灰白色墓碑林立，枯枝压着一层厚雪，风一吹如撒盐般簌簌抖落。
与这里冷清死寂不同的是，乔杏怀里的绿桔梗生机盎然。她走到一面墓碑前缓缓蹲下，注视着黑白遗照里的女人。
“妈妈，我来看您了。”乔杏一边拂掉碑帽上的落雪，一边柔声细语地倾诉，“上次我说的您别放在心上，天无绝人之路，有一家自媒体公司愿意签我，替我付违约金。”
绿桔梗倾靠在碑面上，似荒草坟冢里唯一一抹春意。
“那家公司叫Ysee，会替我出面和川行协谈违约金金额，唯一不好的消息是，川行看上去很不想放我走，强行给我放了一个月的假。”
和别人报喜不报忧不同，乔杏一点都不避讳和母亲聊起这些事情。
乔杏清楚，母亲曾经历过比她如今煎熬万倍的活地狱，并亲手把她送出了地狱。
“但也没事，还有十天就新年了，我会上Ysee的跨年晚会，他们会先配合放出解约的消息，最后能不能走，我会尽力争取，您可要保佑我顺顺利利的。”
聊着聊着，她惯常打扫起母亲墓碑旁边的无字墓，枯叶杂草深埋雪下，了无生机。
她擦了擦平滑如镜的碑面，触感坚硬冰冷，像一本被人遗忘多年的古籍。
乔杏回来得勤，故而记得很清楚，这座无字墓出现于四年前，且墓主并非镇里的空巢老人或留守儿童。
没办过丧事，没有碑文刻字，无名无姓，也没见有人来祭奠过。
杂草丛生和灰尘满布时，也是她代为清理的。
乔杏从花束里抽出一支绿桔梗，置于无字墓前方。
因不知怎么称呼对方，措辞谨慎恭敬：“如果您不介意，以后我多给您带一束花，我妈妈喜欢绿桔梗，不知道您喜欢什么？”
“她喜欢香雪兰。”
身后传来一道沉冷男声，乔杏回头时，倏然吹起一阵大风，如一道无声但有力的应答，拂乱了她白金色的卷发。
乔杏两眼圆睁，一时忘了说话。
来人一身黑色西服，面料色光柔和深沉，西裤笔直挺括，脚下一双洁净无尘的皮鞋，不似她白鞋泥点斑驳。
男人怀里抱着一束香雪兰，两人距离微远时，乔杏鼻尖已萦绕上一股清幽香气。随着距离拉近，那股恬淡清香愈发浓郁，又不显刺鼻。
乔杏侧让数步，顺着额前往后拂开乱发，语气稍显尴尬：“不好意思，我以为……”
“没关系。”孟昭延放下花束，风轻云淡地应了一句。
他睨了眼旁边墓碑的绿桔梗，视线上抬，顺着黑白遗照移到乔杏脸上。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她白里透红的肤色，宛若一颗成熟的野山桃。眼睛椭圆偏大，黑而明亮，鼻骨小巧，唇形标致似桃心，与照片里的女人有八分相似，又继承了她十二分的妍丽明艳。
白金卷发松松散散耷在肩上，发旋渗出两毫米左右的黑，犹如雪地里的泼墨。
与大风同步降临的，是淅淅索索的雨夹雪，落在乔杏的杏色面包服上，晕出一片灰沉水渍。
孟昭延幅度极缓地往后一扬手，制止想上前为他撑伞的助理。
“我来的次数不多，这些年是你一直在打理我母亲的墓位吗？”
乔杏半蹲在地上，闻言微微昂首：“不算打理吧，会修剪下杂草。”
“谢谢。”
“举手之劳而已，不用谢。”乔杏起身，两手揣进兜里，“阿姨是思南镇的人吗？怎么没刻名字？”
孟昭延缓缓抬唇，笑意淡而远：“她不想被不喜欢的人打扰。”
在乔杏以为是指她打扰到逝者之前，男人话锋一转：“但据我了解，她一定很喜欢你。”
乔杏看着光洁如新的碑面，默了会，随后郑重庄肃地鞠了一个躬，“以后我来就带香雪兰，对了，阿姨叫什么。”
“她姓方，名云意。”
乔杏低声应了一句“嗯”，“我记住了。”
雪势渐大，乌灰沉重的云絮半掩落日，夜色渐浓。
思南镇旁边的南石山风景虽好，但山路崎岖难走，入夜后容易迷路，乔杏便朝男人告别：“我得先下山了，以后我会多来看看阿姨的，再见。”
“等等。”孟昭延眼神向阴影处示意。
助理会意上前，递过手上黑伞，待孟昭延接过后，助理便独自离开了。
他朝前两步，黑伞偏斜，大半都覆在乔杏头上，“雪太大了，我送你下山。”
乔杏兀然闻到一股香雪兰下的茶香，像用檀木熏煮过的红茶，醇而不浓，让她回想起以前频繁往佛庙去时，住持给她端上的那盏香茗，总能在她不安的时候，令她沉心静气。
她也靠近半步，让伞面端平时可以覆盖到两人，放在兜里的手渗出一层湿腻的薄汗，说话时唇齿间呵出白气：“谢谢。”
两人并行往山下走，就在乔杏以为又要走上那条松泡泥路时，孟昭延带她绕过一座六角亭，眼前俨然是一条板正的沥青路。
乔杏脚步顿住，“什么时候多了一条路？你就是从这里上来的？”
孟昭延眸底如深潭幽静，他凝着那片张扬的白金轻描淡写：“新修的吧，我是从这边上来的。”
乔杏垂首思考，嘴里念念有词：“我怎么不知道呢……对了，刚刚忘了问，你叫什么？”
因视线一直在乔杏身上，她迈步时，孟昭延几乎同一时刻往前。
“我姓孟。”
乔杏等了两息仍没下文，她玲珑通透，心中有了计较，没再多言。
她还未试过与陌生男人共撑一伞，那股木质茶香舒缓了沉默无言时的局促，两人脚速匀缓，她身位靠前，他身位偏后，伞面自始至终都没有端平。
十分钟后，乔杏看见山下停驻的冷灰白阿斯顿马丁，车顶高而宽，车身长，远看像一头沉睡的雪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