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的嘴,道:“是我糊涂!不过今儿看见晴雯姐姐,太叫人吃惊。不但个儿高了,脸也红润,反比先更出挑——红姐儿,你也瞧见的,你说是不是?”
小红抬头,见袭人巴巴儿望着自己,不由心中好笑,忙道:“可不是?气色好,穿戴也不差。说话和软,又不卑不亢的,很有蝌二奶奶的品格儿。”
善姐挤挤眼儿,道:“蝌二奶奶舍不得她们做小,要挑两个好后生,一个配晴雯,一个配篆儿。两对儿放籍,做平头夫妻去哩——这样算,倒也不很吃亏。”
袭人只道晴雯进了蒋家,便如宝玉口中“一盆才透嫩箭的兰花,搬到猪窝”一般,谁知兰蕙化茅,愈发葳蕤繁茂。
心中怅然,脚下便站不住,因抽帕子扇风,道:“日头渐高,照得人热辣辣地,妹妹们再歇歇?我先家去了。”
小红早听母亲说过,自晴雯出园,怡红院便刮起许多风话。有道坠儿娘嫉恨晴雯,偷将宝玉小衣塞在她箱中,污蔑她走的;
有道芳官力荐柳五儿补缺,晴雯碧痕等心中不忿,欲寻事撵芳官出去,芳官不知偷听得谁的把柄,两下乱斗,各有所伤;
还有道晴雯霸道太过,袭人才秉了王夫人,将她逐出;又有道暗害晴雯的不是别人,恰是袭人....
那时小红便道:“晴雯虽不讨喜,比起秋纹碧痕绮霞,又算好的了。她们排挤我,是怕妈借管事之权,把我往宝玉身边塞。”
林之孝家的道:“先叫你守怡红院,就为清清静静地,日后放出去,嫁个小富之家做少奶奶。可比给人做小,整日乌眼鸡似的乱斗好得多。
你是个聪明孩子,万不可学晴雯蠢丫头,自以为老太太派她来,又有宝玉撑腰,就是妥妥的‘第二姨娘’了!处处掐尖要强,口舌不饶人。
岂不知‘叫狗不咬,咬狗不叫’,有咱们花姨奶奶,她早在太太那里挂了号,即便没有王善保家的挑唆,她也留不长....”
这会子听袭人说话,分明是提到晴雯,她心里不自在了,所以躲开。不禁又鄙又笑,道:“姐姐忙什么,站站再去不迟。”
袭人叹道:“我哪里得空?家里那位小爷,吃穿行止,样样要我亲为。就这出来一会儿,不知又生多少事故呢。”
又怕与她们同行,多听许多气焖话,遂改口道:“我想起来,还要到稻香村一趟,从后头绕去还近些。”小红善姐都道:“姐姐自便,我们也走了。”说着大家分手。
袭人顺着宽路,往山上行了一程。夏阳初烈,早又香汗淋漓,寻思:“叫人瞧见忒也不雅,不如去错枫亭歇歇,落了汗再走。”
又走了十来丈,沿岔道登上小坡,便见一高一矮两座圆亭,上下阶砌相通,四周枫树环绕。
静坐片刻,暑气渐消。袭人靠着栏杆,合目听那新莺脆语,不觉朦胧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就听下枫亭有人说话,仔细分辨,不由失笑道:“傻大姐说要吃糕,谁想跑到这里来....
她的嫂子,不就是园里扫茅厕的祝家媳妇?粗笨腌臜,不犯和她装笑脸儿。左右她们没瞧见我,不如静静躲一会子,等她们走了我再走。”
拿定主意,遂悄悄移到大木柱后,听那傻大姐痴言稚语:一时赞这个饼甜,一时嫌那样糕软,又挑出细巧点心,要她嫂子带回家给小侄儿吃,祝家的只顺着她说。
傻大姐吃了一回,又道:“林姑娘做了王妃,家里就有两个娘娘,到时可怎么叫呢?”
袭人正无聊耐,拿手帕叠耗子顽呢,乍闻此言,不由囫囵怔住。又听祝家的低嚷:“祖宗!叫你别混说,你还放尖屁!这话叫人听去,我们活是不活?!”
继而吱吱沙沙一阵脚步响,却是往上头来了。袭人心一横,提裙翻过栏杆,矮身紧贴石基蹲下。
祝家的再不料此处有人,上了四五级台阶,探脖草草一扫,便就作罢。回到下枫亭,又把傻大姐一顿好骂。傻大姐嘟嘟囔囔,不知说了什么,祝家的啐道:“作死的丫头!定亲没定亲,做数不做数,轮到你来说?”
言必又放软语气,哄道:“你看见林姑娘,只管向她道喜,说:‘姑娘要嫁进王府了,这是天大的喜事。’她若细问,你就说:‘外面都传遍了,说姑娘要做王妃,但我脑子笨,不记得做哪家王妃。’”
傻大姐忙道:“你告诉我,我一准记得....”话音未落,忽而“啊哟”大叫,道:“耳朵要掉!好嫂子,饶我这次,再不敢胡说了.....”
祝家的又骂两声,叮嘱道:“只许告诉她一人,姑娘家脸软害臊,问羞了,仔细罚你哩。
去年你侄儿生病,你又请大夫,又买吃食,这番情义,嫂子一直记着呐!今儿一得这个巧宗儿,头一个就想到你。”
傻大姐喜道:“那我告诉姑娘,是嫂子....”祝家的忙截住道:“万不敢提我的名儿!我们什么东西?顶着一身臭,是恭喜人呀,还是添晦气?!你不怕主子忌讳,不怕打,就只管说!”
傻大姐迟疑道:“那我一定不说。可姑娘行动有人服侍,怎么会得独空儿呢?”
祝家的笑道:“你没看那边坡上,有人铺茵毯安桌几么,到时大家散开,哪还有人跟?你只在后山那株大桃树旁等着,保管姑娘一人去玩——千万记住,别走开。”
袭人窝在地下,只觉她姑嫂都变作织茧的虫儿,嘴里吐出丝线,一根根紧勒在自己心上。
又躲半刻钟,祝家的与傻大姐方先后离开。袭人不顾胸闷腿麻,一口气走到沁芳桥后,脚一软,瘫坐在石头上。
因想:“林姑娘已定下亲,怎么又当王妃?听那媳妇口气,不像好事,倒像要算计她。
今日宴席由蝌二奶奶置办,难道作祟的是她?可她和林姑娘素不相扰,做什么要害她呢。何况穷亲戚,很难买通园里的人,所以主谋者定有他人。”
思来想去不得头绪,半日跺跺脚,嗐声道:“管她呢!只要宝玉不娶林姑娘,便是天大好事。我还是快出园,省的闹出事,白惹一身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