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冠也倾了,发也乱了,歪在椅上大口灌着茶。众人一齐围着,更衣的更衣,打扇的打扇。
袭人一慌,早把黛玉抛到脑后,抢上来搬住左看右看,又骂:“糊涂东西们,还不回禀老太太、太太,拿帖子请大夫呢!”
宝玉一把按住,急道:“千万别声张,更别告诉人去,我不过跑急了,有些发喘,歇一会子就好了。”
袭人反握住他手,又在额上贴一贴,见不发热,方略松口气,道:“祖宗!你可安生儿的罢。你去小冯大爷家,怎么这一会儿就回来?”
宝玉见问,不禁又白了脸。秋纹碧痕一个替他顺背,一个帮他拍胸,忙了阵子,方道:“皇上起兵,冯世伯、冯世兄都要出征去!”
众人你瞪我,我瞅你,都解不过这意思。半晌秋纹道:“皇上出兵....和二爷什么干系?门前跳下车,一气儿跑进来,唬去我们半条命咧。”
宝玉跺脚道:“我才到连胜街口,就见小冯大爷一身披挂,骑马往外赶呢。看见我不及细说,只道南海番国怀凶结谋,慢侮我邦。前儿南边又出了件大事,天子震怒,故而举武平夷,以宣圣威。
我一听这话,哪还敢在外面走?正要驾车回转,就看兵勇们拖着两个死人,血流得那么多,大街上十几丈长的路都染红了,胳膊一抖一抽地.....”
他一头说,众人一头抽冷气,待说完,大家齐齐尖叫道:“天爷!这是犯了什么王法?!”宝玉冷笑道:“一个披甲,一个穿官袍,听说为扰乱军心,主和不主战的。”
众人面面相觑,又道:“主和怎样?主战又怎样?”宝玉道:“主战就是动刀枪,主和的....听说要公主和亲。即便不得公主,也是郡主或宗室女儿。”
说着猛拍大腿,恨道:“定然先吃败仗,才需大兴兵戈。哼,他们武死战,文死谏,到头来重需献女人....”话尤未完,袭人等捂嘴不迭,都道:“我的爷,这话也是混说的么。”宝玉冷笑不理。
袭人又到门口,唤来随行的小厮,细细盘问。打发走人,又忧心黛玉那边如何——不妨宝玉提早回来,万一闹出事,更难收场。发一回呆,终究收拾心肠,进房哄宝玉睡下。
宝玉枕上咳声叹气,只说睡不着。袭人不敢强迫太过,又见他取书来看,只好沏了茶,在他对面守着。
一页未读完,突然外头吵嚷起来,推窗细听,像是对过凤姐那里的。
宝玉一悚,忙唤麝月道:“悄悄地,出去打探打探。”麝月领命去了,顷刻失急忙慌跑回来,嚷道:“二姑奶奶不好了,都在那边哭。”
袭人不等说完,先道:“你也成新来的了!他才吓得那样儿,还搁得住你来吵?一时失了惊,你和太太请罪去!”
宝玉总不理这话,因推开袭人,拉麝月道:“二姐姐如何,快说!”麝月先望袭人,见她安静立着,忙道:“二奶奶落了胎,姑爷...送她回来了!”
此言一出,不但宝玉,满屋里的人都愣了。宝玉双手一撒,飞也似往外就跑,众人不顾悲诧,也都紧跟后头。
到了凤姐门口,宝玉先叫声“二姐姐”,泪便淌了下来。凤姐因宝玉素在姐妹群中厮混,倒不比贾琏众人,需避那许多男女嫌疑。
遂唤他进来,瞅着道:“宝兄弟,你也将成大人了,你们男人长进,我们才好腰子硬儿。”
宝玉再不曾听凤姐说这样话,一时不知如何,只点一点头,先去看迎春。
才两日不见,迎春脸上手上的肉都瘦干了,越显出黑沉沉一对大眼睛。见宝玉来,轻轻叫声“宝哥儿”,宝玉强笑道:“姐姐多少年没这样唤我,如今听见,还要想一想呢。”
迎春便拭泪,道:“....那年奶娘偷金凤抵卖,林妹妹说我‘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我还不受用,如今看,当真恰当至极。”
宝玉见她精神短少,便劝:“姐姐别说话,且养养神罢。”还要说:“万事有我们。”想一想,终究垂下头不言语了。
迎春摇摇头,又对凤姐道:“当初说亲时,嫂子和邢妹妹也曾规劝,可我糊涂脂油蒙了心,专拣火坑跳.....跳也罢了,左右我选的,我去受,可我的孩儿.....”
一句话,惹得地下众人亦哽咽不止。凤姐只好强撑着,先命人告诉邢王二夫人,又命取被褥,再叫人去总管房,支银子请大夫。
不多时,邢夫人、王夫人俱已赶到,见这个光景,都哭“苦命的儿”。王夫人又道:“狠心种子,没人伦的畜牲!前儿他巴巴来接,又赌咒又发誓,我们才放了你去。先说好的,你邢妹妹喜酒都没顾吃一口儿,谁知才一天,人就折磨成这样。”邢夫人也千猪狗万禽兽骂个不住。
迎春枕上扣首,哭道:“孙绍祖不是猪狗,是豺狼!都怪我面活心软,一错再错,以致连累腹中孩儿。还有老太太,太太,哥哥嫂子并姐妹们,我对得起哪个?我这样人,还不如死了干净....”
众人听说,又陪着哭骂一遭儿,凤姐问:“你回来了,身边的人呢?可都一齐跟着?”
迎春瞧瞧宝玉,王夫人便道:“宝玉先回罢,你二姐姐衣服濡湿了,要换洗。”宝玉无法,只得无精打采回房,扑在被中呜咽,袭人等情知劝不得,等他哭够了,便各处寻些话说,因道:“二爷说的海外番邦,可是混江龙李俊称主的那个暹罗么?他祖宗是中国人,怎么反侵犯中国?”
宝玉方笑一笑,翻身道:“那是唱戏的混编,再说暹罗在南边还靠西,并不是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