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如歌的记忆里,姥姥与姥爷是有着执念的,就如同执着于柜子里那枚奖章一样。妈妈说,那是寻找,寻找一些曾经失去了,却这辈子都无法忘却的东西。
宋如歌觉得自己是懂得的,就像她觉得自己,永远也放不下床头的那只小熊。
但大概是上天,总会给那些执着的人些许的回报。
八岁那年,十一月份一个周末的午后,宋如歌在家里忙着学校布置的手工作业,却听到隔壁书房里姥爷的一声大喊。她以为出了什么事,急急地从凳子上起来,只见姥爷正一手举着电话,另一手握笔,颤抖着在写些什么,口中全是“谢谢你太感谢了”这类的字眼。
两个多月后,带着过年气氛的Y市街头,望着在飘雪中哽咽的姥爷,年幼的宋如歌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
准确的说,宋如歌对于家里的事,是直到很久之后,上中学的时候,才有了些解的。当她的指尖在拂过一篇篇泛黄日记上苍劲隽秀的字,才懂得那是一场,怎样匆忙的别离。
其实母亲似乎,是记得那样场景的,街上是些拥挤的人潮,有人带着大包的行李,父母在孩子身上穿了异常厚的衣服,并系上了写着他们名字的布条,再塞些首饰,嘱咐他们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松开抓着父母的手。
那时不知在那个路口挥手告别的两家人,怎么也不会想到,幼时的嬉闹,少时的并肩,却到中年分隔。
而这一别,就是三十年。
再见时,都已是,两鬓斑白的老人。
她的姥爷,顾家的爷爷,也就是李家与顾家,曾是军界名门家庭中的世交。
姑且不说自小跟随父亲叔叔,耳濡目染多了那份军人的男子气概,就在那个烽烟四起战火弥漫的年代,参军也是作为中华男儿所义不容辞的责任。于是自军校毕业,宋如歌的姥爷去了华北,而顾家的爷爷则去了西南,战事纷纷,相隔万里,虽是两家如旧,但两人联系甚少,几年后抗战胜利时宋如歌的姥爷从华北调离,也去了西南。
可天意如此,战事却是不会结束的。
又是烽火三两年,四十年代末,整个战况局势的扭转,和一封讣告的到来,宋如歌的姥爷才得知父亲的消息,料想顾家也是如此。
没隔多久他们便纷纷退伍,都回到了故乡。
两家人比邻而居的住了将近十年。而宋如歌的母亲便是在那段日子里与顾家的女儿,金家的女儿,也就是日后顾钊谦的母亲,几家的女孩一起度过了童年的。
日子平静的持续到了五十年代末,作为那个年代中兼备知识分子身份又对局势颇为敏感的人,两家人都察觉到了丝丝不同往日的气息。
不知是谁,说了罢了,离开就是了。
而那时宋如歌的姥爷首选自是参军时就熟悉的华北。幼时的夜里,宋如歌总听母亲扶着她的背,轻声的说,那一别的小城,是日后再无法重回的故乡。
但那时匆忙的他们岂可料,日后将是一场天涯海角都无可避免的灾难,他们最终还是在那场轰轰烈烈的席卷了全国的红色风暴里失了联系。
直到八十年代初,宋如歌的外公通过多方打听,才知当年的同僚早已不知消息,多半是随着这场席卷的洪流一起去了。
那时姥爷是怎样的憔悴她不可知,怕是比二十年前那场迁徙更来得千疮百孔。
她只记得年幼的时候,总喜欢迈着圆滚滚步子的跟在姥爷身后,被抱起来了,就抓一口桌边的桂花糕塞到嘴里,短胖的小手还指着桌上的画,大眼睛亮亮的,调皮的问:“这是什么?”
直到很久之后,宋如歌才知道,那桌边的桂花糕,含在口中会化成丝丝甜腻,缠绕在唇舌间,已非是往日家人印象中那般的清香悠长,就如同那画上,是南国的山,是南国的水,是幼时就结下的情谊,是心中不变的故乡山水,也是如今已物是人非的城。
长大了的宋如歌明白,这一切,人变了,城也变了,国也随着变了。有些事,是了,就是再也回不去的。
军界,军校,参军,局势,讣告,出身,故乡,寻找……
这一个歌词的串联,是姥爷的一生,也许,是那个年代人,共同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