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最近这类人的出现频率大幅降低——他们都被仓库里传来的吉他声吓怕了。
五条怜并不打算创造新一代的都市怪谈。选择这荒芜的地方弹吉他,纯粹只是因为很合适而已。
公寓里是不能发出太大噪音的,否则会被四面八方的邻居送上最真挚的投诉信。如果去乐器教室,那么她的表现一定会被老师们从头到脚尽数批评一遍。
如此看来,能够随心所欲地折磨吉他这一乐器的地方,也就只有此处了。尽管她也没有那么喜欢吉他。
正如她一直说的,只是打发时间罢了。
扫过螺旋的弦,颤动会在同时传达到指腹,随即是整个手掌。
起初还能听清的和弦,在麻木的掌中一点一点扭曲了音调,逐渐变成音符的碰撞,而非是一首完整的曲子了。对此浑然不觉的演奏者,直到仓库大门兀然敞开,吹入室内的暮春的风让她停住了一切动作。
瘦高的男人站在门外,是未曾见过的陌生的脸。
在自我介绍或是说明来意之前,他先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无意识地扭着后背,皱巴巴的西装于是压出更多褶皱,冷彻的烟蒂落在鞋尖,呼吸中都是陈旧的尼古丁气味。
“五条怜小姐,对吧?”
他说。反问更像是一种陈述。
有种不好的预感,尽管眼前的人不像是什么大恶之徒。
五条怜不想和他说太多,只是无声地点了点头,垂下手,任由吉他碰触地面地灰尘。
“好的。”
他依旧是那副毫无波澜的神情,从怀中掏出小小的黑色方形皮革物,摊开在她的面前,随即迅速收起。
“有些事情想问问你,可以和我们来一趟吗?”
尽管是询问句,他的口吻仿佛否定的答案绝不允许存在。五条怜莫名感到抵触,哪怕面前站着的男人已坦白了正派的身份,她也只觉得不自在。
悄悄后退一步。她知道自己不能说不,可还是想要抵抗一下——哪怕毫无用处。
“是为了什么事?”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我接下来还有课。不着急的话,我可以晚点再过来吗?”
“抱歉,是很重要的事情。”
不可接受拒绝之人,却能果断予以拒绝,其理由是——
“昨日与你发生冲突的山田小姐,今晨被发现陈尸于租住的公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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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录:2008年5月25日,东京都,五条宅—
许久未造访的这座宅邸,今日弥漫着哀戚的意味。能听到压抑的抽泣声,还能闻到很恶心的眼泪的味道。
在回到这里之前,五条怜从不知道死去的家主居然如此受尊敬。意识到这个事实也让她觉得恶心。
穿过石板铺就的小径,两侧见不到多余的鲜艳色彩,许是为了映衬家主落葬的氛围,曾经栽种了数棵的山茶花尽数消失无踪,零散绽放的绣球也是应景的浅蓝色。
于是,她昨日刚染成鲜艳红色的头发在庭院里显得分外格格不入,刺鼻的氨水气味尚未消散。但令周遭人露出嫌弃目光的,并不只是刺鼻气息在作祟。
“那就是另一个‘satoru’吗?”
听到了细细簌簌的声音,女眷聚在树荫之下,故作漫不经心,却明目张胆地斜睨着她。
“是的,就是她。家主与侍女生的孩子。”
“甚至都不是‘生’出来的。知道吗?她本不应该活着的。”
“诶?”
“她呀,是在那侍女断气之后才从肚子里剖出来的。”
“呃啊……真不吉利!”
“就算是作为咒术师,也根本不出彩,倒也好意思在这日子回来。”
“血脉是不变的,她毕竟是悟大人的妹妹。”
咦?
在这个家里,对五条悟的称呼,已经从“少爷”变成了“大人”了吗?实在无法想象他作为“大人”的模样。
继续迈步。
钻过流言蜚语的间隙,尽头小院的正中央,蒙着白布的人形躺在棺木之中,被咒灵撕开的伤口仍在淌着血,哪怕他死去了七天。
不知道他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已经想不起他原本的模样了。
倘若每个人都有一千副面孔,那毋庸置疑的是,他袒露给自己的一定不是名为“父亲”的模样,可能连“家主”也不是。
当他注视着自己时,总是冷酷的、如同看着虫豸的目光。
记不得也好。与他牵连的记忆,没有一段是值得回想的,也不愿再看。
五条怜扭过头,却撞上了五条悟的视线。他大概很早就在这里了,就站在近旁,但直到现在五条怜才注意到他。
也许早就看见他了,只是不太愿意去想到他而已。
想来从今天起,他就是家主了——这是按部就班的展开。
就连见到她时的问候也仿佛既定程序。
“你来啦?”
像句废话。
她停住脚步,避开他的影子。背在身后的吉他硌痛了脊骨,点头的小动作变得比平时更困难。她呆滞地依旧险些,只轻轻地应了一声“嗯”,视线盯着地面的缝隙,仿佛其中能生出庭院里见不到的艳丽的花。
自从去年年末很突兀的冲绳之旅匆匆结束之后,今日是他们这一年来第一次见面。
尽管眼下不是最恰当的场合,但能够见到她,倒也不错。
她打了新的耳洞,甚至还是三个,不对称地穿过右耳,却完全没和他说过。明明第一次打耳洞时,她痛得半夜都会给自己发短信的。
她耐心地等待棺椁合拢,看着手掌长的铁钉没入木材之中,直到墓碑竖起,才对他说,她要回家了。
除此之外,她什么也不曾对他说。
这并非是只此一日的沉默,如同她不对称的耳洞与背后的吉他,还有难闻氨水味中掺杂的本属于她的气味。
好像有什么东西已经错位了。
太过虚晃,看不真切。
于是他想,错位从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