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这位京城来的抚谕使,该守的规矩一丝不苟,该给的面子一点都不含糊,但是到了那背地里,各人却怀着各人的心思。
等把各项事宜安排下去之后,裴乂与怡风做了一些能做的简单防护:头戴帷帽,脸挂面纱,肩披大氅,之后两人便到街上去视察探访了一回。由于官府一早就出了限制出行和不许买卖的禁令,所以街上的行人并不多,买卖的商户更是没有,然而在那些街巷港尾的地方还是有零零散散的一些人在兜售着商品。裴乂走近一个卖时令瓜果蔬菜的老妈妈,问:“老妈妈,您知道现在城内在闹瘟疫吗?官府发了禁止买卖的禁令您不知道吗?”
那老妈妈一看两人裹得严严实实的,脸也不露,不像什么正经人家,就让两人快滚。怡风被妈妈一通赶就有点来气,想上前训斥两句。裴乂知道怡风肯定要吃大亏,便故意不阻拦,躲在了一边看他怎么出糗。怡风还没开口呢,那老妈妈见他又不知道好歹地走上前,就知道是个爱多管闲事的小纨绔,她经事多,活了大半辈子什么没见过?也不怕事,就叉着腰跺着脚,哭喊起来,带着那假得要命的哭腔大声地吼道:“救命啊,救命啊,官府的人不让人活啦,不让人活啦,来打人啦,打人啦......”略停顿,睁开一只眼睃了一眼怡风,见他慌张得怔住了,便又乘胜追击,再加一码,放大声吼道:“官府官府,今日禁止这个,明日禁止那个,除了禁止就不会别的了,你们是天天好吃好喝的端到面前,哪里知道什么民间疾苦。你们是担心我们染病吗?你们是担心死得人太多,瞒不住朝廷,保不住官帽。”
怡风何曾见过这样泼妇骂街的场面?眼前的这个看似不讲理的妈妈,但是又句句都说得有理,让人一时语塞,完全被带了进去。
那妈妈越发得意,没等怡风缓过气来,便又道:“我问你,你知道这些菜长多少天熟一次吗?你知道城里有多少人需要吃饭吗?你知道我们不来卖菜,有多少菜就要烂在地里,城里又有多少人因为没有足够的粮食吃被饿死的吗?你锦衣玉食,心血来潮出来视察视察,谓之关心百姓。可想过百姓是怎么营生怎么活命的吗?你不知道我们,但是老娘我知道你们。说得好听,现在不允许我们出来做买卖是为了我们的命。哼,哪天,等你们把粮库都吃光的时候,看你们还来赶不赶我们走,看你们还让不让我们出门。你,还有你,躲一边的,你们要买菜就丢下钱,要放屁,你们屁还没老娘我的臭我的响。知道了吗?”
那怡风被骂得哑口无言,一时无措,直瞪着妈妈,又求救似得看看裴乂,那裴乂正躲在一边笑呢,突然被那妈妈扯进来一顿骂,也是一时反应不过来。当下只得拉着怡风,两人灰溜溜地逃了。
拐过一条街,进入原来的勾栏瓦舍,现在每一处都是大门紧闭,失去了往日的热闹喧哗,“殿下以前去过京城的瓦子吗?”裴乂问。
“去过。”
“喜欢吗?”
“太杂了点,太吵了点,也太乱了点。”
“这难道不正是康衢烟月的大好景象吗?”
“是啊,若是从前你问我,我也许会说,不喜欢。可如今看着眼前这萧条的景象,便突然惊觉往日的嘈杂热闹是多么的可贵。”
“殿下,可贵的不是嘈杂热闹,可贵的是人民有可以赖以生存的门道。或卖艺或种地或为官作宰......”
“可惜,这之间终归贵贱有别。”
“贵贱只是身份的贵贱,生命本身却是一样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要论贵贱,人也不比其他万物,何况人与人本身呢?殿下身份自然比我等尊贵,可是殿下的生命与我们又都是一样的,饿了要吃饭,凉了要穿衣服,天热了怕热,天寒了怕冷。”
“哼,我说你啊,在我面前是越来越放肆了。”
“殿下不喜欢,我便不讲了就是,何必生气。”
“我又没说我生气了。”
“那就好,我们走吧,这里也没什么好看的了。”
“嗯嗯。”
两人一路又走出了勾栏瓦舍,一个时辰后,来到了外廓的一片农地。地里种着春天的时令蔬菜,有茄子、黄瓜,还有春椿花菜、苦瓜、冬瓜等等。一片叶子绿油油,三点花儿红艳艳。是春天的景象啊,万物复苏,明媚动人。
“‘遍身绮罗者,不是养蚕人’虽说我锦衣玉食,然而这衣食从何来,怎么来的,确实知之甚少,惭愧。”怡风望着眼前的一片生机好生一番感慨。
“殿下这便是钻牛角尖了,个人有个人的分内之事,把自己应当负起的责任做好了便是佳话,谁又能面面俱到?您是公孙王候,自当在你的位置上,辅助殿下,保民生太平,让国家昌盛。即便你知道了这桑树是怎么种的,这蚕是怎么养的,这衣服是怎么裁的,但是社会动荡,民不聊生,于国于民又有何益处?况且,众生皆苦,你有你的苦必须去承受,他们有他们的,谁又祈求您这等贵人下地农耕去呢?”
“那你的呢?你,又有什么样的苦要去承受呢?”
“我呀?‘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境遇多变,空有志气,便是我的苦。而我的苦,又是世间千千万万人的苦。说起来也庞大也微不足道。”
“你总是把自己活得太累了。”
“殿下是觉得我把自己活得太累了,而不是生活本来就很累?”
“哈哈哈,你对。”
“殿下,你是个好人,我在您面前向来畅所欲言无所顾忌,您都从来没有责罚过我,关于这一点我对您很是感激。今日,我愿以眼前这片瓜果蔬菜为见证,认您这个朋友。您若不嫌,往后我必定更加费心费力为您解疑答惑、出谋划策、排忧解难、遮风挡雨......”
“行行行,行了,再说下去,又是没正经的话了。”怡风望着她笑了,心里却不忿的是:别人皆是日月为聘,天地做媒,结百年之好合。你倒好,以瓜果蔬菜见证,认我做个朋友罢了。只是这话只能心里想想罢了,万不能说出口。而后才又郑重地对她道:“好,本王也很欣赏你的直率机敏,愿意结你为友,往后互相扶持,并肩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