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的宴会通宵达旦,群贤尽欢。直到丑末寅初之时,张暐才得以脱身,接见了等待多时的何方。
他斜斜地靠在软榻上,一位身材娇小的新罗婢在身后为他按揉太阳穴,以缓解豪饮之后的头疼。
张暐喝过一碗醒酒汤后,但还是略显亢奋,大着舌头说道:“何真人啊,真的多亏了你啊!”
他回头瞥了眼新罗婢,新罗婢就很自觉地退下。等她关上门,张暐才继续刚刚的话题:“素儿果真像是没事人一样,在宴会上唱唱跳跳,跟原来一模一样。那开心的样子,我……我真是……”
何方很有经验,知道张暐要开始感怀人生了。但他不想听,他早就困得不行,只想赶紧回房搂着香香软软的窈娘,然后一觉睡到自然醒。
他直奔主题:“阿郎不必太过于感伤,如今已经渡过了一个难关,接下来只需要好好医治,素娘定然会恢复如初。等到那时,从此就不会再有人知道发生过什么,素娘也会幸福快乐地过完一生。”
经这一提醒,张暐这才记起正事,他从榻上撑起半边身子,皮肤因过度饮酒和过度亢奋微微发红。他整个人瞬间阴沉下来:“差点忘了正事。这件事,到底是不是履冰做的?”
何方没有直接转述张履冰的话,他知道那样说张暐并不会相信,而是选择用另外一种表达方式,将事实告诉张暐:“这件事并不是大郎做的。我从他的内心看到,是有人事后将这件事告诉了他,并要求他用自己的女儿来替代素娘。他这么做,只是为了保住张家而已。但他的本心并不愿意,因为他觉得崔氏齐大非偶,并不是良配。”
听到这个结果,张暐长长地叹出一口气,阴郁的神色缓缓从脸上褪去。
他有些庆幸,也有些怅然:“是了是了,就不应该是他。所有孩子里,最疼素娘的就是履冰,什么都舍得给,这次履冰还特意从东都洛阳给素儿买了一条羽裙,说是仿照安乐公主的百鸟裙【1】做的,用了真的孔雀羽和翠羽。你知道吗,一条裙子居然花了整整十万钱啊,十万钱。”
张暐从满是白发的头上揪下一根,用食指和大拇指捻着,给何方看:“用这么细的金银丝绣在缎面上,在阳光下,金灿灿的,比宝石还好看。”
他开始擦拭眼泪和鼻涕,近乎梦呓般地说道:“我走门路,从安乐公主那里买了一个铜鞮县令【2】,一共才花了三十五万钱,他一条裙子就是十万钱。那天他神神秘秘把素儿拉出去,不敢当着我的面给她,怕我骂他,说他不知节俭。”
张暐越说越激动,逐渐泣不成声:“我不到二十就有了履冰,那个时候我们还在清河老家。家里家道中落,他跟着我四处做生意、收账,风餐露宿,吃尽了苦头。武后称帝那年,徐敬业起兵讨伐,我们正好在南边的婺州收账。兵荒马乱,钱全被乱兵流匪抢走了。整个商队,就我们父子两人逃了出来,靠着双腿走到了洛阳。那时已经十二月了,天降大雪,我又冷又饿,履冰他为了给我买胡饼吃,硬是当了自己的夹袄。他冷得只能往衣服里塞干草啊……”
张暐捂脸大哭:“他宁可往衣服里塞干草取暖,也要给我买一个胡饼吃。那个胡饼,我这辈子也忘不了那个胡饼的味道。我就着雪,一口一口吃。是靠着那个胡饼,我才活了下来……”
这种感人肺腑的故事何方早就听得太多,他内心毫无波澜,只好尴尬地坐在一边,盯着漏壶犯困。依靠着回忆窈娘的曼妙和销魂蚀骨,这才勉强打起精神,没有睡过去。
张暐哭了足足一个水刻,终于缓了过来,酒也醒了不少:“哎,让真人见笑了。人老了就是这样,容易动感情,容易回忆往昔岁月。”
他拿起一个铃铛晃了晃,刚刚的新罗婢马上从屋外进来,还捧着一盆温水,给张暐清洁面部整理仪容。
当新罗婢开始给张暐重新梳理头发时,他突然发问:“真人,你觉得这事会是谁做的?”
何方略略有些错愕,他没想到张暐会问他这个问题。不过凶手是谁,他倒是在心中盘算过一遍,但他并不想说出来,以免让张暐知道催眠术的真正厉害之处。
便随口应付:“阿郎,我的法术只能窥视他人的内心,却并不能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事情。”
张暐猛得转身,双眼如电,直视何方,问道:“素儿也不知道吗?”
何方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心中咯噔一下:「真不愧是老狐狸啊!」
好在他早已想好了关于催眠的说辞,从容道:“催眠仙法与我的其他法术都不同,它只能让人忘记某些事情,但是如果我在施法的前后窥视了内心,那催眠仙法就会失效。”
张暐对这个答案十分满意,点了点头,岔开了话题:“今天有劳真人了,这样,你提个要求,我什么都答应你。”
何方觉得好笑:「我想脱离奴籍,你肯吗,真是惺惺作态!」
但他还是故作扭捏,说出了标准答案:“阿郎,我与窈娘情投意合,希望您可以将窈娘赐给我。”
张暐哈哈大笑:“这有何难。这样,崔氏这边的客人还需要四五日才会走,等他们走了,我再赐给你一座内宅的小院,你跟窈娘就单独住,如何?”
何方立即作出大喜过望的样子,跪倒在地上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谢谢阿郎赏赐!”顺便又刷了一下存在感,“阿郎,不是我泼冷水,最好两日内能让再我施法一次,这样才能确保崔氏贵客在的这段时间里不会出意外。”
张暐听懂了其中的意思,点点头:“好的,我来安排。”
这时,新罗婢已经梳好了头发,只剩衣服没更换。张暐见事情已了,便下逐客令了:“我一会换了衣服还要去陪客人,真人如果累了,就先回去休息吧。”
何方心中嗤笑一声:「啧啧啧,商人果然重利轻情,连赶人的话都是这么强势。」
他复又向张暐拜了一拜,装出已经迫不及待的样子:“阿郎,那我先回去了。”说完转身就走,全然不顾主仆的礼仪。
张暐斜眼瞧着何方的所作所为,神色没什么变化。等他消失在门口,张暐突然一把抓住新罗婢纤细的小手,用力将她掼倒在软榻上,发泄出昨日以来积攒的所有怨气和怒火。
何方走出宴客的庭院,就见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