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一下沉凝了起来。
“都没什么可说的?”邵云环顾了一圈。
没人应声。
邵云长臂一伸,从人堆里拉了个小孩出来:“那我来起个头。”
“公主殿下,”他揽着那小孩的肩,幽暗的眼睛盯着萧琉音不放。
“今年朝廷刚增收的人头税,您知道吗?”
萧琉音看着那个骨瘦如柴的小孩。
小孩看起来只有七八岁大,一双眼睛里尽是冷漠,被邵云扯出来也不觉得害怕,只是看着不远处的地面发呆。
她眸子闪了闪,微微颔首。
“这个小孩,今年十二了,看不出来吧?”
邵云的声音并不带着怒气,但脸上也不见笑容,只是用一种很平淡的语气,说着一个很残酷的故事。
“因为你那位好哥哥规定,除本要交纳的的税银外,每户再按人头额外增收税银,从三岁开始,每增加一岁,多交一钱税银。”
“家里孩子多的,每月交纳的税银,比他们一年的收入还多。因此,为了交税,他们不惜杀死自己的亲生孩子。你眼前这个,就是一个本该死在炉子里的孩子。”
“公主,记住他的名字吧,他叫小炉鬼。”
这段话落,整个大堂都陷入了一种充斥着悲哀的氛围。
过了一会,崔莹身前的那个人出声了。
“三年前,朝廷规定重新丈量土地,新量出的土地每丈比之前少了一半之多,要交的税翻了三倍。为了活下去,我爹卖了我娘,卖了我姐。就在他要卖掉我妹妹的时候,我带着妹妹逃了,上了惊云山,投奔了云哥。长公主,我叫崔浩,这是我妹妹崔莹。”
崔浩和冯远道中间,一个身上粘了许多木屑的人随之开口:“去年叛军刚出现的时候,皇上下旨抓叛军,当官的抓不到,便给老百姓强加罪名去凑数。我就是这么上山的,我叫鲁振。”
余下的人一一开口:“两年前………”
“三年前……”
“今年……”
“……”
这些人的话传入萧琉音的耳朵,字字泣血,声声含怨。
满堂的人,无一例外,全是被朝廷、被官员,逼上的惊云山。
“还有刚才,因为苛待了你被我处罚的陈勇。”邵云指了指堂外,再度开口,“因为地方官凑不够你哥哥定的粮食,官兵就闯到他家去抢粮。他爹娘不给,就被官兵直接杀了。”
“那些官兵又将陈勇的爷爷对折了扔进井里,为了看他什么时候能掉到最下面。他爷爷掉到一半就死了。这还不算,官兵抢到一半,饿了,可陈勇家没有他们经常吃的肉。于是,他们便将他半岁的妹妹活活摔死,煮了吃。”
满堂的人站在两侧,目光似是震慑,又像是审视。
邵云背对着摇曳的火光,一张脸活似阎王,可真正视人命如草芥的,却是他话里的那群官兵。
“公主,我想请问,朝廷的这些父母官,与当年在我们的领土上烧杀抢掠的金人、胡人,何异?”
邵云说完,松开了手。
小炉鬼走回了人群里,和其余人一起看着萧琉音。
他们的眼神麻木冷漠,和平凉郡中人的眼神并无二致,有些人的眼中还带着一两分的怨憎。
这些眼神堆在一起,就像是民生的炊烟,能将萧琉音的身上烫出一个又一个洞来。
萧琉音只觉得陈勇摔的她那一下太疼了,疼到了心里。
苛政猛于虎。
这些人只是深受迫害的其中一部分。
还有更多,更惨的事情,是想也想不到的。
邵云这时又问道:“公主,你现在觉得,这些石头他们应该搬吗?你们萧家人的苦难,他们还要再接着承受吗?”
无论萧琉音此举何意,都触犯到了邵云的底线。
不管是萧家的谁,不管用什么样的方式,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捉弄,只要是萧家人委屈了他的人,邵云都一定要报复回来。
这也是当初上山时,他给手底下这群人的承诺。
然而邵云问完,却觉得有哪里不对。
听了这些,知道了眼前这一整座山的流寇,都视她萧家人为仇人,愧疚不说,恐惧总该有吧?
萧琉音却除了面露不忍外,没有别的情绪。
像是对如今的局面早有预料。
萧琉音缓缓抬起头,与邵云对视。
她的眼睛清晰可辨,一眼就能望到底。
萧琉音就用这样的眼神,在邵云锐利的目光前寸步不退。
但同时,她的声音却几乎低不可闻。
“这些石头,是修筑大牢用的铁鼎石,仅造于锦京。我一共带来了四十六块铁鼎石,是惊云山这四年来,涉及到的所有案件的数目。”
邵云眯了眯眼睛。
他本以为,这几箱石头是萧琉音进入平凉郡后,察觉了他们设下的局,这才临时准备的。
却不想,这竟是萧琉音从锦京开始,便一直带在了身边的。
正如他们一开始的目标就是萧琉音一样。
萧琉音打从一开始,就是冲着他惊云山来的。
邵云突然发现,这位长公主,和他想的不太一样。
最起码,她一定不是一个久居深宫,锦衣玉食,不知人间疾苦的公主。
萧琉音最后的声音传入邵云耳底,像是谁在他鼓膜上轻轻敲了一记,很响,却又说不上疼,是一种很意外的感觉。
她说:“邵云,这是律法的重量。”
从来没人敢在邵云面前谈律法二字。
谁若是在邵云面前说了律法,邵云会用最残忍的方式,让对方亲眼看着自己死去。
和他谈律法,何其可笑?
他的父母亲人,全部死于律法。
他邵云,更是被所谓的律法逼上了惊云山。
就连他手底下这群人,也无一不被律法所害。
但凡萧琉音有一点脑子,她都不该对着邵云提这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