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遇见那人时,南里刚过了一百一十七岁的生辰。
天边飘着雪花,让热闹非凡的京云城银装素裹起来。那是南里唯一能够接触到人类的地方,也是她对于人间全部的想象。
南里是在去往山脚下的路上,遇见的他。
彼时的他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小孩,像是大街上随处可见的叫花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只余一双眸子亮得吓人。
那是南里第一次见到混得这么差的人类,在她的眼中,脏兮兮的小孩,就像是被丢弃的小狗,一样激起她的同情心。
南里看了看脚边逐渐堆积起来的雪花,若是今日自己视而不见,怕是这样冷的冬日,那小孩也只有死路一条。
她将小孩领了回去,洗干净的小孩变得粉雕玉琢的,尤其是那一双乌黑的眼睛,看着就讨人喜欢,这多少让南里有些欣慰。
只是可惜,小孩是个哑巴。不论南里问他什么,他都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南里,什么也不说,看起来无辜极了。
南里索性没了脾气,只当他是个哑巴。
小孩第一次开口是在几天后,他捧着在山泉中洗干净的橘子,递给南里道:“给你。”
南里连着吃了好几个橘子,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小孩不是不会说话,他只是害怕,害怕再次被丢弃,害怕失望,所以不敢说话。
南里从小孩那里得知,他是个孤儿,家中贫穷,父母相继过世,尚且没有生活能力的他,只能靠乞讨为生。他穿着唯一一件早已破旧的衣裳,常常食不果腹的,在街道上徘徊,如同一只游荡在人世间的野鬼。
“那你叫什么名字?”南里剥着橘子皮随口问道。
小孩愣了愣,随即赧然地摇了摇头。他没有名字,又或许,他曾经有过,可是太久没有人叫他的名字,所以他忘却了。
“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可好?”不待小孩回答她,她便又自顾自地说起来,“你我相遇即是缘,我送你一个缘字,从今往后,你便叫南缘吧。”
在小孩约摸着十一二岁的那年,他第一次知道了南里的秘密。
那是再过平常的一日,只是那日夫子留堂小测,小孩便回来得比平常晚了一些。
刚一推开院子的门,他便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院子里安静的吓人,他却嗅到了淡淡的血腥味,这让他有不好的预感。
他推开门,看到的便是躺在床上的南里,她嘴唇苍白,发出阵阵痛苦的喘息,她的一只腿上流了好多的血。
“怎么回事?”小孩急得要命,他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一些消炎的草药。
他正准备帮南里上药时,躺在床上痛苦挣扎的南里,在一片白光中,就那样突兀地变成了一只雪白的独角鹿。
小孩傻了,眼前的一幕不停在他脑中回想,他也是直到今日才知道,原来世间是有妖存在的。
直到对上独角鹿腿上相同的伤口,他才反应过来,急匆匆地上前帮她敷上草药,包扎伤口。受了伤的独角鹿早已疼晕过去,怕是也不知道自己在不经意间,竟然已经化作了原型。
南里是在半夜醒来的,她迷迷糊糊的,只觉得身上好热,像是有火球靠近她,她睁开眼,便看到凑在她颈间,睡得正沉的小孩。
小孩被她吵醒,揉了揉眼看到已经化作人形的南里,喃喃道:“你变回来了?”
南里吓了一跳,难道她在不经意间变回了原型,她解释道:“可能是我的伤太重了,所以不受控制变回了原型……”
“哦,”小孩揉了揉眼,显然比起她的原型,他更关心她的伤势,“那你现在还痛吗?”
她还想问,他会不会害怕,会不会觉得自己很奇怪,可到了嘴边的话却是一个转弯变成了:“不痛了。”
“嗯,”小孩再次迷迷糊糊地挤了过去,“那睡吧,我好困。”
南里也跟着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等到第二日醒来时,小孩早已去了学堂,她看到自己小腿上新上的草药,目光沉了沉。
这世间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接受妖,愿意与之生活的。南里觉得她应该和小孩坦白,给他选择的权利。
小孩回来时,看到那样郑重其事的南里,心里吓了一跳,也不自觉沉重起来:“怎么了?”
“你昨天看到了对吧?”至于看到了什么,两人心知肚明。
小孩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其实……我并不是人,我是山中的独角鹿化形而来……”说着,南里再次突兀地在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变作了独角鹿的模样。
毫无心理准备的小孩,被吓得猛地向后一缩。他没别的意思,只是出于本能的条件反射,落在南里眼中,却是恐惧与厌恶。
她早就知道的,人类害怕妖,觉得他们面目可憎,蛇蝎心肠。可他们独角鹿一族向来隐居在群山中,从不见人,也从不害人。
她默默地又重新化回人形,低声道:“这便是我的原型,我无意隐瞒你,但确实没想到会通过这种方式让你知晓……你若是害怕,我可以离开,这处院子是我留给你的,你也不必担忧住所……”
她正自顾自地说着,小孩却是突然打断她:“怎么受的伤?”
南里被转移了注意力,立刻解释起来:“一个没留神,被山上的捕兽夹伤到的……”
“下次小心些。”小孩有些无奈地说着,就在南里还想说些什么时,他又停下脚步,转过身道,“于我而言,你不论是人是妖,都只是南里,这世间唯一的南里。”
在相互陪伴的时光里,曾经那个脏兮兮,可怜见的小孩,已然长成了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在南里看不到的角落,总有情愫在慢慢滋长,它不断生根发芽,直到长成参天大树,那些再也无法掩藏起来的东西,才一股脑地冒了出来。
南里整个人瘫在凉塌上,长发如瀑般倾泻而下,她一只手执着一柄团扇,懒懒地扇着风。
听见动静,她连眼皮都没有抬,只是懒懒地道:“回来了?今日吃什么,我都快饿死了!”
“蜜煎藕,腌笃鲜。”小孩不咸不淡地撂下这话,走进了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