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以为遇见鬼而冒出的冷汗还没干透,绵延的燥热又热腾腾升起。
冰火两重天。
他抬手,手指窸窸窣窣在纽扣上解了半天。
怎么解的?凭直觉。
理智在此刻已缴械投降。
可惜,直觉就是没用。
裙摆不仅没解开,还发出了一种属于布料的尖叫声。
这是快扯坏了。
破坏他人财物,尤其是柳英的财物,让令祯一想到就头大。
他的手机为了背柳英,搁在了楼下的桌子上。
手边唯一可以照明的东西,只有两步远的台灯。
他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后,先俯身,手撑着床面,从床上团成一团的乱被子里扯出一角,盖在柳英的腿上,盖完后还把边角压压实。
确认柳英的下半身都被包得妥妥当当后,他一个大跨步,尽力保持被柳英裙子勾住裤边的腿不动,另一只腿迈到台灯前,长臂一伸,中指摸索到台灯开关后,如找到救命稻草般,用力一按。
人类文明的发展离不开火,离不开光。曾经历史书上的一句话,让令祯在今夜这样的时刻,又一次有了深刻体悟。
台灯的光线发散效果不强,一团黄绒绒的灯光萎缩在床头,不敢往四周迈一步。
令祯也分不清自己是希望屋内的光线黯淡晦涩还是亮堂如昼。
哪个都让他无处可逃。
他把柳英的身子往床里挪了几寸,坐在床边,就着稀薄的台灯光,沉住气,把缠在纽扣上的衣裙一点点解开。
他解得很仔细,一点儿也不糙。
这得益于他大学时的一场阴差阳错。
令祯大学时有好兄弟选了纺织课,硬拉着他,两个大男人陷在一堆五颜六色的毛线球里,舞着两根大棒针,愁着眉头学织毛衣。
他一开始带着本能性的抗拒,觉得这不是男人做的事。
即使要做手工,也该是做飞机大炮、豪华游轮的模型才对。
什么钩针、棒针,上针,下针,他老记不住,学习上的好脑子到了织毛衣这件事上一下变得迟钝无比,一无是处。
他好兄弟比他领悟快,人家已经织上雪花图案小开衫时,他连一条简单围巾里的花纹都还没弄明白,织得歪歪扭扭,这里松,那里紧。
但他到底是浙江疯魔的教育体系下浸润出来的孩子,很不服气,不允许自己在这件他从没放在心里的事情上一败涂地。
明明纺织课并不在他的课表上,他也每天在书包里塞团毛线和棒针,课间休息时,跑到没人的教室,拿出来练手。
有时难免还是会碰到熟人,看到他织毛衣,第一反应都是——
这小子恋爱了!
好几个一脸坏笑地问他“送给哪个女生呀?”
他每次都嗤之以鼻,懒得解释。
他风险分析课的男老师,每周开课时都涂不同颜色的指甲,上周粉的,这周黄的;施工建模技术课的男助教,最喜欢在他办公室给学生分享他新烤的曲奇,有时是莓果味的,有时是奶酪味的。
他令祯织毛衣,很奇怪吗?
他一个大直男,就不能是自己想织毛衣?
跟毛线打交道久了,他不知不觉就接受了自己在正儿八经织毛衣这回事。
从最开始的难以接受,到勉为其难,到频频受挫,再到后来的乐此不疲。
他依然织得很烂,但他发现了织毛衣的一个好处。
当棒针有规律地在毛线间穿梭,每打完一针,就编出一个不起眼的小结,无数针过后,小结编织成图案时,他感到一种从写论文、跑测量模型、做社会学质性分析中都感受不到的劳动的快乐。
他落下的每一针,都会得到切实可见的成果的反馈。
没有波涛诡谲的思辨,只有平实朴素的劳动。
这对于在脑力思考中辛苦沉浮的令祯来说,不亚于一种精神按摩。
也让他更加感慨,古时候被关在深宅大院里做女红的妇女们也是真不容易啊。
男人拿得起刀枪,但并不一定能舞明白这两根细针。
柳英衣裙被勾住的地方已经抽丝,他再小心,也避免不了。
与其想方设法让柳英的裙子离开自己的纽扣,不如干脆让这颗纽扣离开自己的衣裤。
想通这点的令祯拿了床头柜上的银色指甲钳,把纽扣根部的织线一根根剪断,抽走线头后,纽扣终于随着与自己纠缠不休的衣裙,离开了曾经紧紧相依的老家。
裙子垂落在床边缘,裙角处的纽扣乍一眼看去,还以为是原本就有的装饰品,在灯光下闪着银光。
令祯捡起裙摆,塞到柳英被子里。
又扯了几张纸巾,帮她把头发拨开,给她擦拭额头。
直到看到她的脖子里也汗津津的,令祯才意识到自己一直都没开空调。
他在房间里找了找,也不好乱翻,找了一圈,才在柳英枕头边寻得遥控器的踪迹。
空调的冷风对着柳英床脚呼呼直吹,令祯皱眉,调整了出风模式,确认风没有直接吹到她身上后,才搁下遥控器。
床头白兔造型的小闹钟提醒他,现在已是凌晨一点。
到了回去的时候。
令祯再次走到柳英床边,蹲下身,静静注视着她。
不知道她梦到了什么,睡梦中也撅起了嘴。
难道是梦里前老板因为OKR扣她奖金了?
令祯自己想想,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忍不住的不只是笑声。
他抬起手,把刚刚因为她翻身又贴在她脸上的头发向上拢起成一束,铺在枕头上,再帮她把枕头摆摆正,避免脖子悬空。
“我走了。”
明知道她听不见,令祯还是和她道了别。
形式主义在很多个时刻是态度的证明。
他轻轻地关了台灯。
周围再次沉入无声的黑暗。
他立在原地,眼眸深沉,在闹钟的嘀嗒声中不知待了多久,方才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