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慕白苦笑,敷衍几句便回了柠月轩。锦允叫她去吃饭,她蔫蔫找借口拒了。
昨夜残梦,深印脑海,挥之不去。
暮色四合时,赵曦澄派人叫她去不梨居。才踏入门,赵曦澄就丢给她一个油纸包。
“听锦允说你今天都没吃东西,我顺路带的,你凑合着吃点。”
黎慕白忙道谢,打开一看,居然是荷香糕。她一怔,拿起糕点,一块接一块,大口大口吞咽,直至脖子被梗得生疼,疼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赵曦澄倒了一盏茶给她,她拿起就猛灌。卡在咽喉处的荷香糕,混着温热的茶水,终于一起冲了下去,嘴里却不知其味。
“今日缘何不用膳?”赵曦澄问道。
“殿下,我——我想尽快回西洲。”
赵曦澄神色一凛,冷冷道:“这么快就忘了你的誓言?”
“我没有!”黎慕白停了一下,声音喑哑,“昨夜,我梦到我娘了。我想请殿下告诉我,我要怎样做才能达成殿下的要求!”
赵曦澄一时静默。
细细幽幽的花木夜香,随风潜入室内,吹乱二人鬓发、衣裾。
似是过了很久,又似是一刹那,他牵起黎慕白的手,轻揩她眼角泪痕,沉声道:“跟我来!”
两人走出室内,往不梨居深处行去。游廊上的镶铜黄纱宫灯,绣着梨花枝,在夜风里轻晃,如梦似幻。
两人的影子,在地上时而交叉,时而分离,又时而重叠。
行至游廊尽头,赵曦澄轻轻推开一扇门。是一个储物藏书间。宽阔的室内,立着几排高高的雕花乌漆大柜子。赵曦澄走到最里面,拉开柜门,拿出一个乌木长匣。随后,他锁上门,带着黎慕白离开。
到院中一小亭处,他示意黎慕白停下。几盏八角白纱细绢宫灯,正悬于亭角,梦一般地静静浮在幽夜下。
院内花木朦胧,虫鸣如织。
黎慕白见赵曦澄抱匣而立,身上还穿着圆领大袖的紫锦官袍,腰间环着犀金玉带,面容却隐在一片光影之后。
茫茫夜色里,身形修长的他有如一竿细韧的紫竹,仿佛一阵淡风就可吹弯。
默然半晌,赵曦澄才把手中的乌木长匣轻轻搁在青石桌上,准备拨弄。黎慕白见状,知匣子上有机关,便转过身去。
“啪啪”两声轻响后,赵曦澄命她转过身来。
她看到青石桌上摆着两个已开启的匣子,一大一小,匣子表面镂刻着精美的流云五福纹。
看来,这是个套匣。
赵曦澄的目光微微缩了一下,少顷,方缓缓拿起匣中之物,递给黎慕白,示意她打开。
黎慕白接过,是一个卷轴。她轻轻铺展,如铺开一片硕大的雪花。
卷轴洁白无比,上面有细幽的光隐隐浮动。卷轴左侧,书写着“江山眉妩”四个字。那字,笔走龙蛇,铁画银钩,又暗含柔情缱绻、妩丽娇媚,如一对死生契阔的檀郎谢女。
“这是一幅画,画布用的是鲛绡雪。”赵曦澄说道。
黎慕白曾听说过,鲛绡雪是舒州特产,为极其珍贵的贡品。它颜色洁白,且不管经过多少时日,雪白之色仍旧如初,一点泛黄也无。
她听到赵曦澄说这是一幅画,便细细看起来。只见诺大的画布上,除了“江山眉妩”四个大字外,只在最左边偏下的位置,有浅浅几笔。一个男子,独立于一座小冢前。冢前有一小碑,碑上似乎有字。
但光线不甚明亮,黎慕白看不太清那字。
图中男子的背影,透出一种寒冰般的孤独,黎慕白能感觉到一股深不见底的哀恸与绝望。
她抬眸看向赵曦澄。只见蝉翼般的灯光,从他的乌发上倾泻而下,他的周身,晕着一层模糊的影。他的脸,半明半暗,沉凝的目光,正落于画中男子身上。
“这是我母后留给我唯一的遗物。这画中之人,是在你家遭遇火灾无人生还后出现的。”
黎慕白呼吸一滞,怔怔问道:“什么叫‘在我家遭遇火灾无人生还后出现的’?”
“你看下那个墓碑。”
黎慕白举起画纸。幽亮的光,从八角白纱细绢宫灯流出,流照在碑上。碑上有“爱妻”二字。
这画中男子,是一个丧妻的鳏夫!
“这画,是在我父皇登基后,皇祖母给我的。”赵曦澄从画上移开视线,声音如天边飘渺的暗云,“刚开始,我只把它置在一个普通的画匣里。每当想念母后时,我就会打开看上一看。那时,画布上除了‘江山眉妩’四个字,还画有一个女子伫立于水边芷兰处。而其余之处,均是空白。”
“画中第一次出现图像,是在我一次受伤后。那次,我与一帮世家子弟玩击鞠。要知道,年少时击鞠于我是家常便饭,每次都是我夺得头筹。我从无输过,也从无伤过。”
黎慕白想起自己曾在虞洲时,与父亲好友王岑之子王赟也一起玩过击鞠。那种恣意与蓬勃,含有一种沙场征战的畅意与痛快,是其它游戏里体会不到的。
到了西洲后,她也想玩击鞠,便去拉表哥江豫一起玩。可江豫只爱木作,对其他的事项没多大兴致。后来,父亲见她实在喜欢,便在闲暇时陪她玩上一玩。有时候,江豫也会放下木作,参与进来。
赵曦澄稍作停顿,接着说道:
“偏偏那次,我毫无征兆从马上摔了下来,差点把腿都摔断了。父皇对我一顿责令,并禁止我以后再玩击鞠。我很难过,又想念起母后来,于是打开画,画中的女子已消失,却出现了另一幅图像,图像里有一个因重伤而导致行动不便的人。”
有夜风袭来,一盏又一盏的白纱细绢宫灯,或斜飞,或乱旋。立时,光影交错,虫鸣破碎,花木幽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