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了一口气,放平视线,直直望住赵曦澄,一字一顿,“殿下有没有查到什么?”
赵曦澄摇了摇头,只见街灯透过锦帘,在她脸上投下极其黯淡的、一瞬即逝的影痕。
黎慕白垂下眼睑,沉寂片刻,忽抬首问道:“殿下想知道我为何没有葬身火海吗?”
赵曦澄心尖突地一抖,手指不由蜷曲,目光定定笼住黎慕白。
“那日,是我的及笄日。”
她低首看着帕子上的梨花刺绣,声音清清冷冷,仿佛在说着一件与自己不相干之事。
深秋的天,是很干净的蓝,连云也是琉璃纱似的透。
西洲节度使府中,晨光还未大明,节度使黎光与妻子白氏就已忙开了。黎家本家的女眷亦早早过来帮衬着,西洲路转运使江达安更是一大早就携妻抵至黎家。
江达安的妻子与黎光妻子白氏是远房表姊妹,是以两家走动频繁,黎慕白与江达安之子江豫更是常在一块玩儿。
只是如今,黎慕白要及笄了,江豫不便前来观礼,就未随父母一起前来黎家。
黎慕白是圣上钦定的儿媳,黎光与江达安在西洲也是为官经年。当日来宾甚多,热闹非凡。
及至午后,宾客才散去。
黎慕白见爹娘累了,便主动提出亲自去准备糕饼。
往日里,午后的点心,她只负责端上桌即可。
那日,也许是她觉得自己及笄后算是长大了,便亲自下厨忙起来。在厨娘的协助下,她终于做成了人生中第一道吃食。
她永远记得,爹与娘吃着她做的糕饼时,眼里眉梢都满溢着欣喜与笑意。
她以为,是她做的糕饼味道不错。
于是,她也拿起一块,谁知,刚一咬下去,就吐了。
太难吃了!
真是太难吃了!
是她此生吃过最难吃的食物!
她让爹娘别再吃了,可他们却笑着说,这是他们此生吃过的最好吃的糕饼。
不知为何,听他们如此一说,她心里蓦然发酸。
思及自己今日已及笄,此后便要预备嫁人了,要嫁到那远离西洲的京城去,以后想见家人一面,怕是有些难了。
她心里顿时难受起来,又见父母这般欢欣,不忍破坏他们的兴致,便找了一个借口,匆匆跑院子里去了。
她沿着院内的荷池一圈一圈走着。
秋阳明媚若金,新制的大袖长裙上,金线银线交错织成的繁复花纹,被日光一照,漾出星星点点的碎芒。
已是霜降了,荷池里的残枝枯叶早被父亲命人清理干净,只余一汪秋水寒碧碧的,几尾红鲤不知愁地悠哉游哉。
犹记盛夏时节,她与母亲,在朦胧的晨光里,一起收花露、采荷叶、摘花蕊······
风拂过她云髻上的碧玉莲花双合长簪,皓腕间隐约有“叮咚”声响起。
那是由两颗玉莲花串成的手串,是江家表哥江豫提前一天送给她的及笄礼。
江豫喜钻研木作,玉莲手串是他亲自设计,然后交由西洲城中最好的玉匠薛老七精雕细琢而成。
手串上的两颗玉莲,极是冰润剔透,莲瓣又折出淡淡的粉来,莲心却是一点绯红,如凝上了两抹轻浅的流霞。
整只手串,雕工精细,做工精巧,两朵小小的莲花相向而绽,如开在皓腕上的一对双生莲。
随着她的走动,两颗玉莲在绞成股的金线上滚来滚去,时而分开如荷叶上滑动的露珠,时而轻轻一碰叮咚脆响,好似露珠滴入水中的声音。
手串有些松,她往上拢了拢,抬首望着院子里小小的一角碧天,惆怅满怀。
今日之后,她就要深居闺阁,直至出嫁。然后,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嫁给一个陌生的男子,在一个陌生的屋子里度过自己的余生。
相夫教子,打点内宅,成为一个面目模糊的妇人,成为千篇一律的附属于一个男人的一个符号。
黎慕白猛地抬起头,手紧紧绞着帕子。
赵曦澄瞳孔微缩了一下,禁不住覆上她的手。
隔着层层布条,他握住了她的手,力度不轻不重。
两人四目相顾,眼底的情绪俱是如锦帘上变幻不定的光与影。
大半晌后,赵曦澄眸光倏地一定,如刺破云霞的一道朝辉。
“《后汉书》有云:女史彤管,记功书过。”
他的声音,有如金石掷地,字字铿锵。
黎慕白一震,心底大动,眼眶发热,泪意纵横。
赵曦澄拿过她手里帕子,轻轻吸干她脸上的泪水。
“你放心,你以前不是一个符号,现在也不是一个符号,将来更不是一个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