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漏声滴答——滴答——
与纸张翻动的擦擦声交织。
一手拄着额头,一手翻动手下的薄册子,赫连铎皱眉沉思。
有了前世的经历,这一世科举改制进行的格外顺利,他比预料之中提早结束了在国子监的微服视察。
西林党中那几个难啃的老骨头也没像前一世那样跳出来上书找麻烦,而是被他预先在暗中一一摆平。
按照前世的轨迹,他的下一步……
擦——擦啦——
页脚被捏出褶皱,摩擦出声。
松开书页,赫连又用长指细细地把皱褶抚平,合上。
小薄册子被啪地一声狠狠拍到桌上。赫连铎往身后一仰,靠在椅背,单手撑起额头,阖上疲惫的双目。
比起前世,这一世政务的顺利并没有给他带来一丁点的轻松喜悦。
刻漏滴答滴答地漏水声噪得他心烦。
合上双眼缓解眼睛片刻的干涩后他叹了口气,执起朱笔,翻开一本新的奏折,娴熟在上面写好批注后又拿起下一本。
他阅览的速度很快,毕竟前世他已经处理过几十年的奏折,左手拿起新的,右手朱砂批注,再递到右边将批注完的折子放置一起,之后再从最左边拿一本新的折子。
如此往复,直到他伸出左手时摸到了空空的桌面,抬头一看,右边已经垒起一沓折子小山。
当他从朝政中抽离出来时,再一次被滴答滴答地烦躁包围。
两世加一起这种情绪不由自已的次数屈指可数。
晚膳撤了,又上,赫连铎只用了几口。
吃过晚饭便是就寝时间,好像时间从来没有这么富余过,赫连铎拖着身体准备去御池沐浴,在衣橱前,突然想到他三个月前缝制给妗妗的寝衣已经派上用场,交到妗妗手里了。
瞥向衣橱深处,那里面还有好几套从未穿过的衣服,白的,粉的,鹅黄,嫩绿……
收回视线,赫连铎面色如常,在宫人注视下行至殿后的御池。挥下手,赫连铎摒退全殿的宫人,他向来不喜欢别人打扰。
白玉石铺成的池子,因只有他一人更显空旷,他这才抬手从手心将妗妗归还他的帕子展开。帕子展开就是他亲手为妗妗做的珠花。
这只小小的珠花是他熬了两天夜晚赶制的,作花瓣的贝母都是他一点点用砂纸从贝壳打磨而成的。
珠花小小一只,花瓣却足足有二十一片。
还有那条手帕,那上面的花样……
抬手将珠花插带到头上,身体无力地下滑,赫连铎任由热水没过头顶。
平静的池面缓缓涌上一个个泡泡,良久,气泡破裂,才见赫连铎从池底站起。
倚靠在池边,赫连铎枕着白玉石阶丝帕一整个搭在脸上,遮住他蒸红的脸。
这是赫连铎泡得最久的澡。
她长入他脑海里,生根,发芽。
前世有关宋妗妗的事一桩桩一件件被回想起来,每一丝微小的细节都被清晰放大——她飞扬而起的裙裾、高墙里的笑声、面颊上细小绒毛和含笑的眼。
·
第一次见面是妗妗在施粥,京城大户人家有在寒冬腊月给吃不上饭的人布施的习惯。
大概是宋家人想教会宋妗妗慷慨吧,赫连铎猜想,因为当时拿着粥勺的竟然是个不大的小丫头——那时宋妗妗看着还病蔫蔫的,勺子举着都吃力。
她站在晚氏米铺门口一大锅粥热腾腾地冒着热气,旁边站着黎情。
赫连铎当时是在对面的茶楼,宋晚氏米铺门口的景象自是看得一清二楚,看见黎情,也就清楚这位“弱柳扶风”小姐的身份了。
“做戏。”丢下两个字,一展折扇,赫连铎头也不回地离开窗边。
身后,桂治夏匆匆跟上。
前世,桂治夏便是赫连铎一手扶植起来的,他出身商贾备受官宦出身的同僚轻视。
朝中,凭出身定前途这种不良风气从前朝就有,除此之外,党羽派别之间的斗争更是赫连铎心头大患。
科举改制的目的正是为了从根源上瓦解西林党羽的势力。
当年夏天,闲暇时赫连铎都会微服出宫到国子监亲身查证,他与其中一个叫连城阙格外交好,两人常常在学府路上摆摊兜售字画和抄写的书籍。
这个长着一张娃娃脸的书生深得赫连铎器重,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他学问好。
可惜,因为家中贫困,孤身一人在京求学,连城阙不仅要把国子监发的银两寄回老家,同时还要抄书买画补贴家用。
经历过殿试的赫连铎一眼就看出连城阙文章功底的质朴夯实,可是他却因银两整整推迟了三年才有勇气去考进士。
摆摊期间,两人一起靠在太阳烘烤地暖烘烘的墙面,偶尔讨论苏东坡的诗,偶尔瞥见路上轿子小姐掀起的轿帘随即匆匆别开视线,也偶尔聊明年地里的收成。
连城阙向赫连铎抱怨老家赋税徭役的繁重。
“几个当地世家足足有百顷水田,把良田占得死死的,老家的农户没地只能去给豪绅家当长工。”
“会好起来的。”赫连铎只能陪着他重重叹气,拍拍他肩膀。
两人还是陷入沉默。
赫连铎喜欢闭上眼,小憩,没有倦意的时候他也闭上双眼。
隔着眼皮看太阳,一片暖橙。
就是这时,那一串欢快地好似小鸟欢啼的笑声钻进他的耳朵。
睁眼眺望,隔着高高墙壁恍惚看见一抹飘逸地淡粉烟霞。
她该有多快乐。
再次合上双目,只是这一次,赫连铎无心隔着眼皮观赏日头,他耳中全是少女在秋上清脆的笑声。
她长入他脑海里,生根,发芽。开出一朵小花,淡粉色。
脑中臆想全是有关她的一切。
五岁,上课启蒙时她应该也是不愿读书的;七岁,会在面对严肃沉默的父亲时拘谨着,怕被训斥;十岁,会有交好的女伴儿在宴会上同她躲在一处说悄悄话吧;十三岁,她或许就有心仪之人,可能是青梅竹马,也可能是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