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已掌中的手锤停在此刻,冯映秋缓缓抬起纸伞与他对望。
冯已看着那张陌生中透着熟悉的脸庞,眼眸闪过一丝惊讶。他不敢去认,更害怕被人看到自己如今这落魄的模样。可当他从她的软语中,听闻那声久违的:“师兄。”终被击了个粉碎。
“小秋?”冯已迟疑。
“师兄,是我。”冯映秋蓦然笑起,她笑得两眼弯弯。
陈香扇在旁望去,第一次所见时那个瞧上去高不可攀的刺史夫人,眼下就仿若个迷失归家的孩提。
冯已搁下手锤,不同于冯映秋的欣喜,他只垂目问道:“你怎知我在这儿?”他的语气中带着自卑,他应是一直在刻意隐藏自己。
直到此刻被找到,被撞破,冯已却忽然感到迷茫。
冯映秋闻言嘴角的弧度渐渐落下,她轻声说:“雨下这么大,师兄不请我们进去避避雨吗?”
冯已没应,他甚至没去看她。
冯映秋便收起纸伞不请自入了他的打铁铺,陈香扇紧随其后道了句:“打扰。”
一身绫罗的冯映秋与眼前这脏乱的打铁铺是那么的格格不入,可她却径直走向铺内那把被熏得发黑的长凳上坐下。冯映秋望着雨幕后他那壮实的背,想起了从前与他一块练功的日子。
那是多好的日子啊……
她莫名开口唤了声:“冯已。”
冯已依旧背身站在草棚下一言不发,他仍是不敢面对她。
可冯映秋却说:“我不止知道你在这儿,我还知道你一个人偷偷去长安呆了七年。可我问你,你有见到想要见的人吗?她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长安那么大,她甚至都不知你的存在,你还真是犯傻。冯已,春儿姐或许可以成为虞姬,而你却而永远做不了霸王。你懂吗——”
冯映秋看似说了许多怨气的话,可陈香扇听得出她是想唤醒他。陈香扇左右顾之,站在他们之间插不上话。她只听冯已猛然压低声音吼了道:“冯映秋!”
冯映秋不慌不忙跷起二郎腿挑眉而望,“怎么?难不成我说的哪句有错?”
“你说的没错。”冯已撂下手锤嗤然一笑,他看着冷冷清清的市集,看着一下雨就泥泞不堪的街道,想到再怎么努力也就那样的日子,没去反驳,“你说我痴心妄想也好,说我不自量力也罢,我都认了。但是留仙园已散,咱们之间再无瓜葛,我做什么也再与你无关。”
“既然这位夫人不是来打铁件的,就请回吧——莫要让我这儿的污秽脏了你的衣裳。”
陡然一声叹息,冯已下了逐客令。
“冯师兄,其实我们来……”陈香扇刚想开口,却被冯映秋拉住手腕。她回眸看她,看她那双看透看淡媚而不惑的眼眸,这才是冯映秋的魅力所在。岁月的磨练带给她很好的沉淀,所有人中只有她没为俗世沉沦。
冯映秋摇摇头,陈香扇便退了后。
从长凳优雅起身,冯映秋的身后竟没染一点灰尘。他们都错看了她,就如错看冯照春一样。
可所有人都在自顾不暇,又怎会有那么多感同身受?
冯映秋拎着还在滴水的纸伞来到冯已身旁搁了一锭二两银在桌上,“我说了,我是来打剑的,这是定金。后天卯时带着我要的剑到留仙园送货。”冯已不敢置信地看向她,冯映秋且将银锭推了去,“别急着拒绝我。这收货的人,不是我,是冯照春。”
“春儿?”冯映秋的话叫冯已更加不可思议。
冯映秋却笑而不语,回首撑伞留下无尽的悬念没进烟雨。陈香扇这个看客顿在原地,余下意味深长的一眼后抬脚离去。
待到茫茫迷雾隐去二人身影,冯已这才怔怔追出铺外高呼:“是春儿回来了吗——”
可天外有情,近处无音。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背脊滑落,无人再去回答他的追问。
冯已只得失落地走回他那间逼仄的打铁铺,此时铁匠炉中的火烧得正旺,他拨开堆满杂物的角落,目光落在一个破旧的木箱上。冯已的手抬了又落,踌躇跟着上了心头。
春儿,你真的回来了吗?
而现在的我,又有资格见你吗?
吱呀的木箱,伴随着记忆中的锣鼓一同作响。冯已最终选择掀开那段尘封的过往。当那柄锈迹斑斑的霸王剑握在手中,落在剑身上的尘埃被他轻轻吹散,与之一同被吹散的还有檐外的阴云。
雨停了。
做了九年的绮梦该醒了。
冯已举起长剑斩向炉火大喝一声:“美人啊——”
将要登车的冯映秋蓦然在此时回眸眺望,陈香扇抬眸瞧见不解相问了句:“怎么了?”
“没什么。”冯映秋摇了头,她想,许是她听错了吧……
回身登车而上,冯映秋望着身旁的陈香扇说:“陈娘子,我拜托你的事,就劳你费心。我出来的时间太长,待会儿将你送回满春楼后,我也该打道回府。只是这还差的最后一人,能否请你替我去见。”
冯映秋开口请求,陈香扇虽不解她为何不能遣人前去相见,但瞧在冯照春的面上陈香扇也不会拒绝。她便开口应了声:“好,那夫人将这人的住处告诉我,我回去稍作休整便去寻。”
只瞧冯映秋双唇开合说出的话,着实让陈香扇愣了半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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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马车停在满春楼外。
陈香扇在马车上拿起纸伞与冯映秋颔首作别,冯映秋随之将令牌塞进她手,道了声:“慢些。”
二人相视一眼,谁也再多言。
陈香扇站在满春楼的牌坊下目送刺史府的马车渐渐远去,谁知还未转身,就猛地被人从身后揽进怀中。可陈香扇不用回头就知是谁。
按捺不住的越然趴在她的耳边沉声道:“两个半时辰,你总算回来了。”
“如何?越宗主是怕我跑了?”陈香扇出言反问。
越然起身握着陈香扇的肩将人转了过来,“我说过,你跑不掉。”
陈香扇望他眉眼莞尔一笑,随手将伞塞进越然怀中,“是也,你用一整个百鬼堂看护我一个人,越宗主还真是下了大血本。如此,我还能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