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苦短。
这场欢愉终是被殿门外那三声沉重的叩门声打断。
“各位娘娘,时候不早。奴来接陈先生——”董畅和隔着殿门高声呼唤,众人闻讯停了下来。
此刻。殿内殿外,一样的寂。
陈香扇站在她们当中,将手鼓递回给琥珀词。她不再敢去看其他人的眼睛,只好望向镇静如常的袁慧烛,沉声说道:“我该走了…”
“更深露重,一路小心。”袁慧烛读得出陈香扇眼中愁绪,笑着为她让路。
陈香扇走下雕花台,走过她们如炬的目光。直至停在冰冷的殿门前,才幽幽道了声:“诸位,珍重。”可殿内却是一片死寂。她们惋惜陈香扇的离开,更不愿承认死亡的临近,便再无人作答。
陈香扇跨了门。
门外,董畅和瞥见雕花台上一个个落寞的身影,随即拱手而拜。
他守了这皇城一十三年,见过多少人来了又走,又见过多少香魂悲惨命丧。哪知寡恩薄义的他,到了这般,竟也生了慈悲心肠。
待到缓缓起身,董畅和凝望殿中,更于心下不平。
我的天子啊,您亏欠的…着实太多。
陈香扇离开梦粱殿,董畅和追随而去。他们从灯火浓浓,走到双目漆漆。光与夜的分明,灯与影的别离,将陈香扇就此推向了彼岸。
“其实——”
忽然,一个有力的声音从身后发出。陈香扇回眸望见她们奔赴而来,齐齐立在了殿前。
灯影中,她们倾国倾城,她们芳华绝代。
可这些世人冠以她们的形容,将在今夜被全部舍弃。她们甚比两全殿中的陆坛明,更加勇毅。
“从踏进宫门的那刻起,我们就没想过活着离开。今夜,纵使帝王无能,我们也会坚定地陪着太沧一同退场。而香扇——你不一样,你本就不属于这里。离去吧,外头才是你的天地。”
“家书的事,就拜托了。”
袁慧烛的话掷地有声,众人同她附和。
“先生,拜托。”“先生,有劳。”
“先生,万事珍重。”
陈香扇回身站在黑暗的边缘,痴痴相望。
当下好像无论说些什么,都将是枉然。于是,她将双手紧握,冲着眼前这片光明躬身拜去。这一拜抵得过千百声珍重,却抵不过万缕的愁。但于她们而言,已是最好的慰藉。
陈香扇挺身直立,她看着晚风卷起她们的裙纱,看着她们在殿前不舍地挥手。
想来,若非董畅和提醒,陈香扇应是永远无法狠心离去。所以,这场道别没有声泪俱下,只剩无言转身,与背负着她们的希望,奔赴天地。
陈香扇步履匆匆,转角而过。没想到却被人拦住去路,可那人甚是古怪,惶然将书信塞进她怀,转头便扬长而去。
子夜黯淡,董畅和没有慌乱。他转手接过小黄门手中的灯盏,照在了陈香扇身上。
陈香扇就着昏暗的烛火仔细看去,那信封上寥寥几字,令她再熟悉不过。
“蓬莱陈锦容亲启。”
陈香扇抬了头,她望着那人离去的方向轻念了声:“栗水棠。”
董畅和收回灯盏,不觉冷笑。他望着陈香扇手中的信说道:“栗氏做了那样的事,竟还敢给殿下写信,当真是个胆大妄为的女人。那…这封信,先生要帮她送去吗?”
“送。但看或不看,就交由收信之人自己定夺。”陈香扇说罢将信递给身旁的小黄门,小黄门又将信收进了行囊。
长风再起,细碎的雨跟着无休止地落了地。
陈香扇猛然抬眼。却刚好被小黄门撑过发顶的纸伞,遮挡住了仰视苍穹的目光……
万事就绪,两全殿的那方漏壶子时将近了。
陆坛明此刻就站在数百张画像前,静静地倾听时间流逝。对于身后几乎破碎殆尽的山河,他仍是无动于衷。他只当自己是王朝中的过客,如仲长奚闻一样无奈坠入命运的长河。
宫门转动的声响,划破夜空。
站在门下,陈香扇与自由只差一步之遥,可她却没有想象中的欣喜若狂。待到转身平静地接过行囊,董畅和同她道了别:“送您到这儿,奴的使命已全部完成。”
陈香扇闻言接过小黄门递来的纸伞,颔首应了声:“告辞。”
董畅和的心绪,不曾被灾祸打乱。
他坦然立在原地目送陈香扇离开。卫兵在她踏出宫城后,又推起了门。董畅和看着广袤天地在朱门中,渐渐变成一条窄窄的线,忽而高呼:“太沧不灭,它会一直在先生身后。此程山高水长,生死未卜。”
“先生,慢行——”
一道宫门,隔了两世身。
陈香扇撑伞回望,身后却只剩下一道紧闭着,甚至连光都透不出的门。
董畅和的话落进苍茫,得不到回响。
无言悲嗟,陈香扇至此立誓。她会带着她们最初的梦,与最后的家书,去到她们各自的故乡,替她们好好走完这条路。
哪知,风雨里再回身。
陈香扇恍惚间,竟瞧见那个曾让她言不由衷的爱人越然,满目猩红,踏过烽烟毅然走来。
她瞧得真切,他的刃上带着血。
两相顾看。陈香扇冥冥中,又想起了咸阳、大婚、以及那场雨。所以…这把九万里是为斩她而来?恩怨情仇难断,她与越然还真是相互亏欠。
于是乎,陈香扇将纸伞收却,陪眼前人一起站在了雨中。
她愿意接受他的刀剑,接受他的愤怒,却始终执拗地不愿开口说上一句问候的话。
可当再凝眸时,她却只听…
他久别后漠然一句:“夫人,许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