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赦闻言,直挺挺跪到地下,叩首道:“这话在我肚内憋了多年,今儿纵被老太太打死,也要说出来!”
贾政慌地要去扶他,口中道:“我们是兄弟,分形连气之人【注1】,有什么说不开的?大哥快别如此,看再气坏母亲。”
贾赦一把将他甩开,瞪眼道:“少来卖乖!如今你大花园住着,家务事老婆把持着,自然说得轻巧!
分形连枝?我们是左提右挈了,还是前襟后裾了?是食则同案了,还是衣则传服了?
你承欢母亲膝下时,我在哪里?!我空得个一等将军的衔儿,几十年赋闲在家。你呢?祖父宠爱不算,父亲临终前还特上遗本,为你谋了个实缺。【注2】哼!什么自考科甲,不靠祖荫,亏你有嘴说!”
贾政脸上一片火热,忙也一旁跪下,温声相劝:“大哥何出此言? 我在这边住着,实为老太太教养宝玉,再者娘娘脸上也需好看,她总归是一宫主位,御封的贤德妃....”
贾赦不待说完,兜头啐道:“知道你有好儿好女!不必时刻显摆!若我瑚儿还在,以他的才情文章,何愁贾门不兴?还有珪儿【注3】,我可怜的孩子,六个月流下来,手脚已会动了.....”说着捶胸大哭。
贾母也呜呜咽咽哭个不住,指着贾赦道:“你一满月,就被你祖母抱了去,连我也不常见。待你祖父征战归来,已被酿得无法无天,十来岁的孩子,再也扳不过来。
那时你二叔家的贾敦,三叔家的贾玫,将将十二三岁,却都进了学。他们见你不成器,便要把那两个过继给我们,将来承袭爵位。
你祖父不情愿,硬拖了四五年后,见你实在酒色荒唐,才动了意的....幸而你兄弟老成,读书又好,才讨得他的欢心,渐渐熄了心思。
这还是你父亲的同胞兄弟,就这样。那些庶出叔叔们更不用说,趁火打劫的,架桥拨火的,哪个不是乌眼鸡【注4】!
所以你父亲病重时,才和你祖父商议,爵位降等让你袭了,家主由你兄弟来做。又将二房三房并闹得凶的几房都遣回金陵去,京里只留你五叔和几个庶出的小叔叔们。
唉,那番腥风血雨,如今也不必提。但不这样,你们就能安稳几十年?
至于瑚儿珪儿,还不是你这糊涂种子!瑚儿爱读书,你偏不让读!还早早放了人在他房里,那样嫩身子,可不淘空了?!珪儿不是你和邢氏拌嘴,她才动了胎气的?
皇天菩萨!我一生未做恶事,怎么就生了这么个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
贾政忙上前搀住贾母,替她抚背顺气。自己也以袖拭泪,道:“哥哥说我把持家事,怎不看我父女如何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所谓‘在其位,谋其政’,大哥和姨娘嬉乐时,我办差累得呕血;大哥玩石赏扇时,娘娘在深宫奉承。
又说‘陈力就列,不能者止’,我虽无能,却还矜矜业业以资衣食,大哥就年年领空饷儿。”
贾赦气得眼翻唇抖,大骂出声道:“你吊什么书袋,装什么正经?!
那年在金陵,是谁看见王家二小姐,就疯了?一夜又作画又吟诗的!黄汤下肚拉着妹夫夜游枫桥的,又是哪个?你旧时雅号‘诗酒狂生’莫非忘了不成?”
又哭告贾母道:“老太太这话我不服!当年分府时,祖父原说将马棚拆去,移到西边绮霰斋前头。您作什么推辞?
那里住的几个奶嬷嬷,又不是天王老子!还不是母亲掌家,需靠这四家帮手,才不愿得罪他们!
前日珍哥儿和我说,想把蔷儿过继了,从此当他儿子。因怕众人闲话,托我让琏儿带他一带,或采买大宗物件,或办个要紧事务,立了功,才好名正言顺。
人家为了私生的都能这样,我再不争气,也是您身上掉下的肉!就忍心我几十年窝在马棚子后头!”
贾母听说,只觉万箭攒心,痛泣道:“ 我的儿,你哪里知道我的艰难?也难对你说!你要恨便恨罢!也是做娘的该当....”
此言一出,贾赦就如放了气的气毬,刹时软将下来。爬到贾母脚边,抱住双腿,贾母捶着他的背,娘儿同放悲声。
未几,还是贾政挣扎劝解,方才渐渐好了。
贾母又拿绣绷给他们看,对贾赦道:“ 胡家小子嫖赌俱全,你赌气将烟丫头嫁去,我们失个好帮手不说,也害了人家女儿。
蝌儿务实能干,烟丫头又有这个本事,趁机笼络住他们,也添好大胜算。
原本两个孩子领我的情,你这一闹,施恩反成了结怨!再说烟儿是闺阁女孩儿,若心略小些的,还不一头碰死——你也过意得去!”
贾赦先时只想出气,哪里虑到这些,就虑到了也不会放在心上。这会子听这样说,也着忙起来。道:“不若说太太定的,我也不知道?”
贾母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方才你乱嚷一通,如今就还要你来圆。”说着命贾赦退出,不必细述。
剩下贾政又安慰一回,因道:“既叫邢丫头做,新买的绣娘绣匠都散了罢?养着也白费钱。”
贾母摇头道:“如今多事之秋,多条路岂不好?邢丫头做,他们也做,外头好双绣也接着寻。不过最要紧的还是那本书,此事只可我们知道。”
贾政犹豫道:“蝌儿也不告诉么?”
贾母苦笑道:“那孩子虽好,到底是亲戚里的亲戚,又夹杂着他姐姐和他媳妇儿,过后再说罢。”
说着,复又伤感起来,道:“爷们儿里头,你大哥是个荒唐种子,你又常出外差,也不中用。
小辈里呢,珍哥儿是族长,家务事就够他搅的。宝玉还小,蓉儿蔷儿更是小冻猫子。算来算去,也只琏儿有几分可用。
嗳!自家儿孙一溜趟,竟没一个可使的,还要靠个外姓人,不是活打了嘴?!”
贾政忙起身告罪,道:“都是儿子治家无方,连累母亲,偌大年纪还要为子孙操劳。”
贾母知他才学平平,亦不擅打理经济庶务,如今年岁渐长,更将诗酒一行统丢了,心疼之余,脱口道:“那你还由着王氏胡闹?这会子送宝丫头进宫,是去分娘娘的宠么?”
贾政羞惭难当,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