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出园门,绕过议事厅儿,往东一拐就是杏雨阁大门。
望着墙头冒出的杏树枝桠,岫烟没来由生出几分近乡之怯,脚步也慢下来。
蒋氏和宝琴走在前面,一回头,见女儿掉了十来步远,催道:“我的姑奶奶,快些儿罢,别叫人家久等。”
言方毕,就听背后有人道:“给太太请安!”蒋氏转过身,那人已赶到跟前,恭敬作下揖去。
蒋氏忙道:“这是姑爷不是?快让我瞧瞧,出趟门可瘦了。”一边拉薛蝌起来,仔细端详。
只见他穿一袭佛青圆领杭绸夹褂子,围条月白细辫鞓带,足登宝蓝双梁撒鞋,既清爽又利落。
再看头脸,依旧朗眉星目,直鼻方口,只面皮儿不复雪白。遂笑道:“黑了,也壮实了。”
薛蝌虚架住蒋氏手臂,笑道:“两月不见,您倒越发精神。岳丈老人家好?”
蒋氏道:“好!好!就是常念叨你,几时家去坐坐?”
薛蝌连忙应是。蒋氏见他口里说话儿,脸却渐渐泛红,不由暗自好笑:“这孩子腼腆,比岫烟还甚。”
才进大门,便有个插金带银的小媳妇迎上前来,笑道:“稀客,稀客!亲家太太,盼您老盼得脖子都长了!”
蒋氏见金桂亲自来接,忙也问好。
金桂水溜溜一双眼儿只对薛蝌一转,道:“我们这个呆爷,知道邢姑娘要来,一早上守在外头,瞧冻成什么样儿?”说着,捂嘴吃吃地笑。
蒋氏忙道:“那是他懂礼,等着我老婆子呐。”
金桂甩甩帕子,尖笑道:“哎哟,果然丈母娘看女婿,看越满意!”不等蒋氏开口,高声道:“宝蟾,叫人把锅子炖上。和大爷说,亲家太太到了,快出来问安。”
薛蟠前日回家,薛姨妈已抱着儿子哭了半晌。如今将养两天,见他颊上淤青犹在,嘴角亦余破紫,忍不住又泪眼婆娑。
薛蟠甚不耐烦,发两句躁,赌气蒙头大睡。睡一程,又想这回蹲了月余大狱,母亲不知怎样担忧,心中愧悔,又爬起来赔笑解释。
宝钗在旁劝道:“哥哥全须全尾回来,我们就该念佛。些需吃点小亏,只当买个教训,看他以后还鲁莽不鲁莽。
妈别伤心了,快去匀匀脸,抿抿头,不定什么时候客就来了。”
薛姨妈止住哭,道:“虽是姓戚的霸道,蟠儿才误伤他,终究打人闹事,好说不好听。我们自家人吃个饭便好,做什么非要请邢家人?”
宝钗道:“妈满心给哥哥摆酒去晦气,就不想蝌儿也是远行归来?况且这些天,他为哥哥的事跑前跑后,也该犒劳犒劳。”
说着挨近薛姨妈,低声道:“妈不管心里怎样,面儿上总要做得好看,才能堵人嘴。
我们两家已下过大定,舅太太就是蝌儿正经丈母娘。且又在园里住着,不请她,实在说不过。”
薛姨妈没答话,道:“也对,将来事情还多,给足蝌儿面子,后头才好使他。只是蟠儿脸上还挂着幌子,我怕她们笑。”
宝钗嗤笑道:“妈也太小心了,那蒋氏自己就是个破落户,哪里笑得起咱们?”
正说着,忽闻外头一片寒暄声,娘儿三个都忙迎出来,道:“我们正说呢,亲家太太就来了,快请上座用茶。”蒋氏母女也赶着问了好。
礼毕,薛蟠薛蝌自到侧室安坐,这里和正间只隔一道珠帘,彼此谈讲无碍。
有倾肴馔齐备,众人谦让一番,依位入席。
薛姨妈便帮蒋氏布菜,道:“亲家,尝尝这个鱿鱼鲞,还有糟银鱼,都是你女婿带回来的。”蒋氏连称不敢,又要了酒壶,亲自帮薛姨妈筛酒。
薛姨妈吃半钟儿,扬脖朝侧间道:“蝌儿,还有海货没有?装一兜子送你岳母。”
薛蝌立身答道:“还有,吃完饭就叫小幺儿拿。”
薛姨妈叮嘱他:“记着些儿,别过后忘记。”又对蒋氏道:“亲家别怪,这孩子老实头,一拨一亮地,可不是不敬你。”
金桂暗自冷笑,因道:“二爷是哑子吃馄饨,心里有数。哪像我们爷,嘴上说得漂亮,可没见给我妈送什么礼。”
薛姨妈见她指摘儿子,心中老大不快。欲驳斥两句,又想薛蟠坐监时,夏三儿来来回回递东西传话,亦出过大力的。这会子忙帮完了,就排暄人家姐姐,可不是“念完经打和尚”?
因忍气道:“这海味咸腥腥地,你可闻得?不如取些菜,坐到那边另吃。亲家母是自己人,不用讲那些虚礼。”
岫烟宝琴愕然相顾,唯蒋氏道:“敢是大奶奶有了好消息?”
一提此事,薛姨妈不悦之情登作烟消,低笑道:“将将一个月,别人都还不知道呢”
蒋氏又替她斟酒,道:“可贺,可贺!再有八九个月,您就该抱金孙啦!”
薛姨妈笑意盈盈道:“同喜,同喜。借您吉言,生个胖小子才好。”
岫烟宝琴亦向金桂道喜,宝琴又叫薛蟠:“大哥哥可该用功了。”
薛蟠不解道:“生孩子是女人的事,怎么我要用功?”
宝琴撅嘴道:“难道你不给侄儿起名儿?我听伯娘说,大伯给哥哥想名字,足足花了半年,你再不翻书,可就来不及了。”众人闻得,齐声大笑起来。
薛蟠道:“我是要下功夫,不过不在这上头。如今云天碧卖得最俏,我想南下贩些回来。”
薛姨妈自儿子入监,便发誓再不让他离家闯祸。这会听他要颠沛千里,到那蛮荒小国去,因放下筷子,发焦道:“才回来,又成没笼头的马!你兄弟那样精壮,千里迢迢地也吃不消,何况是你?
干粮就生水,住脚店,车马颠簸,衣服十天不换洗....我的儿,这哪是你能吃的苦?”说时,话中已带悲音,
薛蟠自打进京,上至贾赦贾政,下至蓉蔷之辈,都不太放他入眼。每常一处吃酒时,也常拿他取笑逗乐。
那回调戏湘莲被打,贾蓉寻到他,先好一通嘲弄。过后回到东府,贾珍诸人亦趣耍够了,才帮他盥洗更衣。
那时尚臊得呆不住,何况而今实实在在坐监入劳?就算单为躲羞,也要离开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