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谢枝心里又装下了另一桩事——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对于李承玉似乎全然不了解。那日她偷听他和朋友的谈话,只是隐隐发觉他牵涉到朝堂之事。但他本就是李渡的儿子,如此情形并不值得稀奇。
可观他方才的言行,似乎和陈寺卿十分熟络。
他的过去,就好像无人幽谷里的一汪深泉,看似平静无澜,可打眼望去,只能望见一团幽深而透明的黑。
这种疑虑在见到何少卿时,愈发像在干枯的秋草上爆开的火星子。
李承玉在大理寺官衙前倒是通报了自己的姓名,但守卫一进去通传,换来的同样是对方急匆匆地赶来,亲自引着他到衙内坐下。
何约像是出于局促而暗地里搓着手,但面上却很是热切。只是比起陈卿如来,这热切倒少了几分真挚,反而有种说不清的阿谀之色。
不过谢枝记得几炷香前在陈府的教训,只是一味垂着脸,不动声色地听着二人谈话。
“今日大公子怎么大驾光临了?近日身体可还无恙?”很快就有小吏端来茶水,何约亲自上手捧来一盏放到李承玉手边。
“多谢少卿关切,我并无觉得不适。其实我今日来,是有件事想请托您。”
何约受宠若惊道:“大公子但有吩咐,直言便是,但凡力之能及之处,我定全力而为。”
“少卿言重了,此事与您而言,不过举手之劳。”李承玉没有因他过于卑恭的态度而动容半分,“我想见见谢归谢小公子。”
何约的脸因着这句话而僵硬了一瞬,那谄媚的笑像张不合时宜的面具滑稽地挂在上头。等到他摘下面具时,为难和犹疑就从他似乎因太过机敏而显出圆滑的眼中泄露了出来。他很是踌躇了一会儿,然后坐回椅中,斟酌着开口:“大公子,这件事……您可实在有些为难我了。谢归如今牵涉到科场舞弊之中,还是重要的嫌犯。此案干系重大,连陛下都关切得紧,我可实在不敢私下让人进去看他。望大公子体谅。”
“是陛下关切,还是他关切?”
李承玉像是漫不经心地问了句。他黑亮的瞳孔总是因温和的神色而显出一种柔软来,像卧在山溪里的莹润的卵石,但这时候那种陡直的锋利就像刀刃一样剖开了他软和的皮囊,从眼底流泻出一点点莫测的阴冷。
何约不由得心胆一颤。他自然听明白了李承玉的弦外之音,如坐针毡地挪了挪身子,刚开口时前头几个字都被紧缩的喉咙给吞没了。他窘迫地暗自鼓了鼓嗓子,才让李承玉听到他的声音:“公子,我知道这谢小公子是您的舅爷。但兹事体大,实在是开弓没有回头箭。退一万步,就算谢小公子当真……少夫人毕竟也是出了嫁的人了,谢家的事怎么也殃及不到她身上……”
何约还在苦口婆心地劝,一声极细微的声响却叫他住了口。
他看见李承玉缓缓从手上脱下那枚戴了多年的碧玉扳指,轻轻地搁到了案上。室内分明算不上明亮,但他却好像看到那扳指上流转着绿莹莹的光泽,像深不见底的碧绿的湖水,正等待着他的坠亡。
何约知道这枚扳指。
李家世代簪缨,立朝时便是以军功出身。只是后来天下安定,才武将减少,文臣辈出。但即便如此,李渡如今也身兼枢密使之位。
而这枚扳指是当年太祖在军中时赐予,用意深远,被世世代代传了下来。可到了上一辈,李老太爷却无视了自己的长子,反倒把这扳指交给了病弱无能的孙儿。此事在当时的京中,也曾引起过不小的波澜。
何约莫名觉得胆颤。他舔了舔发寒的齿根,几乎大着胆子才把目光颤颤巍巍地挪到李承玉身上——那眼神依然像一团云一样柔软,只是静静等待着什么。
可是一团云,也可以遮蔽天空,掩盖日晖。也从没人知道,一场暴雨在冲荡人世之前,曾如何在云中酝酿。
何约很少见到这位这位深居简出的大公子,他只能从自己仅有的几次碰面和旁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个温和儒雅的模样来。而眼下当他试图代入当年垂危的李老太爷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将那枚扳指交到这个人手里时,他恍恍惚惚地想明白——有时这不可撼动的平静才是最可怕的。
他觉得有汗水顺着睫毛一直落到自己的眼睛里去,逼得他眨了眨眼。这反倒叫他看得更清楚了,也想得更明白了——自己实在是庸人自扰,自己只需听命从事即可,大公子和李相的矛盾,留着他们自家人关起门来解决便是。
于是他重新拿出他那最习以为常的讨好的笑来:“大公子,我明白了。您跟我这边来吧,我给您引路。”
“那便有劳大人了。”李承玉弯了弯嘴角,将那枚碧玉扳指又套回了自己的手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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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卒推开锁的声音清泠泠地撞向四周阴暗的石壁,又寂寞地回转过来,在空荡的狱中层层回荡,像有无数个幽灵在这里徘徊。
何约躬着身子道:“大公子,谢小公子就在里头了,那……我就先退下了。”
不料李承玉却说道:“少卿这是何故?我知此次探望,实在是为难了你,万不能再一而再再而三地叫你破例。我同阿归只是聊些家常事,毕竟家中长辈十分担心他,没有什么可避讳的,还请少卿暂留片刻,也算是为我们做个见证。”
何约步子都迈出了一半,闻言又僵硬地把鞋尖拐了回来,然后挤出个笑来:“大公子言重了。我自然知大公子向来磊落,我……我就守在此处便可。”
李承玉也不欲再劝,径自带着扮作仆从的谢枝进了牢房。
牢房里只有一扇高高的天窗,惨白的日光居高临下地洒了些下来,根本无法撼动这里阴湿的潮霉味儿半分。谢归正蜷着身子躺在拿木板架着的勉强可称为床的地方,两扇肩胛骨即便罩在宽大的囚服里也显得很是乍眼。
谢枝为他悬了一夜的心,骤然见了他却只有极少的欣喜,反倒只有又酸又苦的滋味在舌苔上翻腾。但她知道何约就在外面,只能使劲眨了眨眼睛,好叫里头涌动的水光快些消泯。
听见了声音,那蜷缩着的身体才像压抑着痛楚似的轻微地动了动。单薄的木板吱呀作响,他半撑起身体转过来,呆怔地看着挂在牢门外伶仃的灯火,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