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正是谢枝的弟弟谢归,他一见到谢枝,笑得双眼都弯如新月,从院墙上翻身跳了下来,欢快地小声唤道:“阿姐!”
姐弟俩幼时,父亲忙于官府之事,而母亲整日里又需料理家务,因而大半的时光里,都是尚为孩童的谢枝带着自己的弟弟长大。谢归也从未因父亲的态度而对谢枝有所轻慢,反而比任何人都依赖她。
此刻,谢归光顾着拉着谢枝的手欢喜,谢枝却四下张望了几眼,压低了声音:“你是如何寻来的?相府规矩森严,若是被人瞧见了,恐怕要生出事端来。”
谢归眼里浮现出几分愤懑:“父亲今日来相府,我特意偷偷跟着他来的。只是我进不了正门,只好翻墙进来,没想到误打误撞,真的遇见了你。”
谢归越说,语气越欢悦起来,反倒是谢枝的脸色慢慢沉了下去:“我是怎么教你的?你今日这般行径,与那溜门撬锁的窃贼又有何异?”
谢归听了,眼圈顿时红了,说不出的委屈:“阿姐,我实在是没有旁的法子了。前几日我本来暂住在裴府,忽然听下人说起你要成亲了,我便赶紧从裴府跑了出来,本想回家同父亲要个说法,没想到就被他给锁起来了。今天……今天还是我求了母亲,才好不容易出来的。”
他说得鼻头泛酸。谢枝看了,脸上肃正的神情也拿捏不住了。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拉过谢归的袖子:“来,咱们去耳房里慢慢说。”
耳房平日里供下人休憩或摆放物什之用。现下侍女们都在各自忙碌,无人打扰,谢枝干脆便将谢归带到这儿,好安心说几句话。
谢归甫一坐下,语气越发不平起来:“阿姐,我真没想到父亲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谢枝原想说,父亲打小便偏爱你,这般所为倒也称不上意料之外。可她怕谢归听了平添无用的心思,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木已成舟,多说无益。再说,我在相府的日子倒也安逸,不比平日在家里差。”
谢枝说的倒也算真心,但谢归只当她是在安慰自己,擦了把眼睛:“阿姐,可是人人都知道这李渡就是个欺君罔上独揽大权的大奸贼,他的儿子肯定也……”
“阿归!”谢枝忽然提高了声量打断了他,可看着谢归忽然瑟缩了一下,她又心软了,只是不咸不淡地提点了一句,“你曾与我约定,在入仕之前,绝不可论及时事。须知祸从口出,你我祖上又背了那样的罪名,是以你今后更需谨言慎行,莫被他人抓了把柄去。”
谢归欲言又止,但畏于谢枝在他心中的威严,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谢枝看他落寞,便扯出旁的话来:“你我难得能见一面,我也想考校考校你的功课如何了。我记得你前往裴府时,还在读《三国志》,如今可读完了?”
谢归脸色有些为难,拿手指刮了刮脸:“还尚未读完,只读了十卷。”
谢枝看他欲言又止,主动问道:“可是读书时遇到了什么难处?”
谢归看了她一眼,话到了嘴边又难以出口,只好掩饰道:“阿姐,我正读到贾诩的传记,书中说其人‘惧见猜疑,阖门自守,退无私交,男女嫁娶,不结高门’,不由想到如今谢家的境地。”
说到此,他像是害怕被谢枝责备,忙补上一句:“我知道阿姐不喜我谈论政事,但此乃家事,与你我休戚相关。我近日想到你,想到父亲,实在辗转不能成眠。”
谢枝并没有生气,目光反而异常柔软:“我明白你的意思。谢家本与裴家交好,可父亲却突然与李家结亲,朝秦暮楚,恐有遗患,不若贾诩独善其身,得以善终。”
谢归用力地点点头,静静等着谢枝继续说下去。
“阿归,抛开我自己,我其实并不反对父亲寻求荫庇的所为。眼下京中朝政均被世家瓜分,尤以李家为甚。我长垣谢氏式微多年,若无倚仗,只会成为诸方倾轧之下的一只蝼蚁。”
“可我对父亲的怨,一是为他将我作为交换,去换来和李家的这一点瓜葛。二则是……李家如今把持朝政,挟幼帝以令诸臣,众人外虽敬畏,于内却暗生愤懑。李家看似煌煌的权势之下,已有累卵之危。仁功难著,乱源易成,我恐怕父亲日后为虎作伥,反倒是作茧自缚。”
“阿姐……”谢归听了难过,正想去攥住她的手,忽听得屋外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声:
“大公子,你怎么站在外头吹风啊?”
谢枝听出这是骊秋的声音,和谢归两个人顿时便慌乱起来。眼下这门是出不去了,只能暂时藏身在此处了。
好在耳房中安置了颇多杂物,谢枝随便找了口木箱子,把里头的东西腾出来了些,硬是把谢归给塞了进去,只给他留了条缝,低声留下一句“等我来找你”,便整了整衣袖子,匆匆出去了。
谢枝一出门,便看到李承玉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自己。李承玉平日里瞧她总是笑盈盈的,看似和善实则颇有些喜怒不形于色的深沉。眼下她被这眼神瞧得心虚,以为自己露了马脚,差点便想回头看看,又硬生生忍住了,怯怯地走上前去解释:“大公子,我……我闲着无聊,就四处看了看,不知……不知是否冒犯了你。”
她的眉眼近乎懦弱地耷拉着,温吞得如同一汪毫无涟漪叫人索然的死水。可她依然能察觉到李承玉的目光仿若有千钧之重一般压在自己身上,叫她后背都逼出一身冷汗来。
一旁的骊秋对两人间诡异的氛围毫无所觉,只是好奇地问:“少夫人,这耳房不过放了些杂物,你去哪儿做什么呀?”
谢枝张了张嘴,正想着扯些什么借口时,却听得李承玉道:“想必你是忧心你父亲今日来相府的事吧?”
李承玉的口吻仍旧是往常的温和。谢枝大着胆子望他,见他目光也一如以往,仿佛刚刚只是自己的幻觉,只听得他说道:“我方才已送岳父出府了。你放心吧,他与我父亲相谈甚欢,没出什么乱子。”
谢枝心里的石头总算放下一半,难得露出一个真心热切的笑来:“多谢大公子。”
她那张泯然于京中贵女间的清秀的脸,往日里总如惊弓之鸟般暗藏着一种胆怯与惊惶,现下却如众鸟飞尽,阴翳全散,有光跃林间,泉流石上。
李承玉头一回见她笑得这般真切,脑海中只浮现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