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能让她有这般反应呢?
虽则心中疑窦丛生,但君厌疾还是仔细掸平了衣上的褶皱,朝自己屋中走去了。
房门“吱呀”一声推开了。
此时已日头偏西,屋中难免有几分昏暗。信王妃程悬珠沉静地陷在梨花木圈椅里,霁红色的对襟长袄裹着她,仿佛要把她挟入这片暗里。
君厌疾平素里活泛,可到了母亲面前却乖顺起来。他走过去,点了盏蜡,轻声问:“母亲,怎的也不叫个丫头在你跟前伺候着,别伤了眼。”
说着,他有些拘谨地坐到母亲左手边,这才看到她手中还握着那封请柬。
细论起来,程悬珠有一张素净的脸,像秋日的雾,凉沁沁的,却又叫人捉摸不透。她的眼尾低低地垂着,显出几分哀怨来,可一双瞳孔却乌黑发亮,像叫湖水浸过似的,让整个人都生动起来。她就这样定定地看着君厌疾,然后问:“你可是从相府回来?”
君厌疾不自在地挪了下身子。他知道母亲不大喜欢相府,却只能硬着头皮回她:“是的。我去看望了承玉。”
听到李承玉的名字,程悬珠的口吻倒是软和了几分:“承玉这孩子之前大病了一场,如今没什么大碍吧?”
君厌疾听出了她口风的变化,暗自松了口气:“承玉自打醒来后,身子便在渐渐康复了。我今日看他脸色,似乎比往日还好些。”
“那便再好不过了。”程悬珠嘴角滑过一丝笑,忽而提到,“那你可曾见到那位谢枝姑娘?”
君厌疾蓦地变了脸色,眼里像压了一片阴沉沉的云:“母亲,你忽然提这个人做什么?”
程悬珠似是毫不在意他的反应,微微挑起眉头:“她是我故人的孙女,我想关照几分,又怎么了?”
夜色仿佛又重了几分,不知是落在窗外,还是落在屋里。
君厌疾的声音似珠玉落地似的,幽幽地响起来:“母亲是想关照她,还是对故人念念不忘?”
程悬珠向后仰靠在椅背上,如被囚禁在山巅的一汪湖,波澜不惊,沉静中又像含着几分讥诮:“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君厌疾咬着牙恨恨地说:“这么多年,京城里是怎么流传你和那个人的流言蜚语的,我不信你半分都不知晓。如今他的子孙重新回了京城,你难得来看望我一回,原来也是为了他家的人。”
程悬珠的眼中泛起微光,她下意识抚了抚自己鬓边的发,想到昔日的鸦色已染成了斑驳的白,一眨眼,竟已是这许多年的辰光了。她轻笑了一声:“那个人?他叫谢有乔,这是你觉得难以启齿的事情吗?”
“他贪污边饷,致使军心动乱,边境不宁。一个卖国贼,我确实难以启齿。”
程悬珠突然笑起来,抬起手揩了揩眼角笑出的泪:“所有人都只记得崇宁二十六年的贪饷案,可还有谁记得……崇宁元年,先帝刚刚登基,突厥千里突袭,连下七十余城,几乎打到皇城脚下,是谁挺身而出,是谁力挽狂澜?”
程悬珠缓缓放下手,君厌疾这才发现她早已双眼含泪。他并没有将自己母亲这番话听进去,但心中虽含着怨气,到底还是觉得自己不孝而愧疚起来。
程悬珠只是起身,拍了拍他的肩,向来没什么起伏的声线在这会儿软和了下来:“我久不出户,你在京中又人面广,若是在哪儿遇着了谢家的姑娘,就替我好好关照她几分吧。”
君厌疾那口怨气就这样被拍散了,他沉默了半天,终究从胸腔里闷闷地憋了个应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