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换作平时,谢枝定是要瞧瞧这老道有什么本事的,可现在夫人在旁,她不敢放肆,只好摇头婉拒了:“多谢道长,不过我与母亲还要去寺中还愿,怕误了功夫,来日若有机会,再请道长指教。”
道长浑不在意自己被拒绝了,笑眯眯地甩甩手:“既如此,我便不耽误二位夫人了。”
李夫人又是一拜,才带着谢枝走入寺中:“你一定觉得奇怪,这位道长为何要在一座佛寺旁摆摊算命,是吗?”
谢枝被说中心思,也不遮掩:“确实有些稀奇。”
“其实也没有几个人能知道这其中的原委,只是隐约有些传闻,说是这位道长与圆觉方丈似乎有什么渊源,以致如今有了这般景象。”
谢枝听罢,心中纷想,面上却只是付之一笑:“不过,福宁寺这般香火鼎盛,这位道长在此谋生,倒也有几分胆识。”
“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这些出家之人的心思,本就不是我们能揣度的。”
两人絮絮地说着话,便由一个小沙弥引见了圆觉方丈。方丈身形偏瘦,须发皆白,但看起来却十分健朗,面容亦和煦慈蔼。
李夫人叫人捧上一个紫檀木的盒子来:“方丈大师,这是我之前在佛前许愿时允诺的香火钱。承玉能够平安醒来,也多亏佛祖保佑,因此今日特来如数奉上。”
方丈既不欣喜,也不惶恐,只是平静地道了谢,叫身边的沙弥收下了。
只是两人相谈间,谢枝才知道原来当初李夫人还许诺自己将在佛前侍奉一月,抄写佛经百部。谢枝既陪她同来,便主动开口陪她一同抄经。左右她幼时便佣书挣些家用了,抄经也不是什么麻烦事。
于是两人连带几个侍女家仆,就在寺中暂且安置了下来。山中的日子虽寂寥,却胜在清净,谢枝反倒喜欢。每日晨起后,她便支开窗子,任簌簌的光影像纷纷的蝴蝶似的扑进屋子里,然后铺开经卷,呵热了冻笔,静心抄写起来,日子就在从她右手指尖到左手背游移的光斑间一日日消磨过去。
是日窗外忽而传来似有若无的沙沙声,她不经意瞥了一眼,才发现下起了这个冬日里头的第一场雪。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天色阴沉沉的,好像压得极低,几乎要与飞檐接壤,大团大团的乌云挤挤攘攘的,天地之间显得如此逼仄,大雪仿佛以要将这人世间填满淹没的使命不知停歇地下着。
多么决绝而磅礴的美。
谢枝这么想着的时候,生出种若是李承玉此刻在她身边就好的渴望来。两人上回见面时他隐于暗中却难掩冷淡的神色,却烙铁般滚烫地落在她心上。
如果他要是在的话……
如果他……
谢枝回过神来的时候,看着宣纸上写满的李承玉的名字,两颊热了起来,做贼心虚般地攥成了一个团,细想之下又不放心,小心地展开了,放在烛火上眼看着它烧成了灰。
这一张是白抄了。谢枝自我惩戒似的一口气抄完了余下的部分,连中途送来的斋饭都未曾动上一口。
抱着这部抄完的经书,她小心地阖上门,走在去找李夫人的路上。大雪下得又急又密,斗拱连廊都模糊成了一片,朦朦胧胧的。她却隐约看着道身影急匆匆地穿梭其间,兼之左顾右盼,生怕被人发现似的,颇为可疑。谢枝立时躲到一座一人高的香炉后,默默思量着此人像极了寺门外的那个神棍道士,脚尖在雪地上踌躇地抹出几道痕迹后,终于方向一转,跟了上去。
谢枝不远不近地缀在他后头,七弯八绕地便见他走到了寺中极为偏僻之处,找到了一间寮房敲了敲门,门随之谨慎地开了个口子,他像条灵活的游鱼似的钻了进去。
太奇怪了。
谢枝抱着经卷的手臂紧了紧。她出门时未料到有这番际遇,没有随身带伞,发顶和双肩都落了不少雪,阴诡的寒风直往她衣袖和衣领里灌。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小心地迈着步子,走到那门户紧闭的寮房前,凝神听着里头说些什么。
虽说非礼勿听,但是……
谢枝僵立着,似乎听到了里头确实有谈话的声音,却听不真切,反倒是大雪落下的声音更吵嚷一些。她正犹豫自己是不是还是离开了得好,寮房的门却忽然被人推开了,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一步想要避开,却不小心踩空了一个台阶,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摔去。
怀里的经卷因为她的手松开了,被风骤地吹起,像一树烟花腾空后又寂寂地落下。谢枝几乎来不及惊慌,她被漫天飞雪扑打得睁不开眼,却看到落下的经卷中自己抄写的那一句“空生大觉中,如海一沤发”。
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那个从屋里走出来的人伸手握住谢枝的手腕,将她拽了回来,揽过她的腰帮她稳住身形,便很快放开了手,向后退了一步,眼里却仿佛还残留着她发间银制梅花簪在雪色映照下闪过的光。
谢枝这才看清眼前的人,只见他一身雪青色的长袍,气度雍容,却戴了一张铁面具,看不见容貌,诡异又森然,露出来的一双眼却像琥珀酒似的泛动着光泽,只是薄唇不大愉快地抿着。
谢枝愧疚地低下头,她方才偷听了人家说话,不仅被当场拆穿,还要承蒙人家救了自己。
男人却似浑然不奇怪谢枝为何会在这里,见她无事,便又走下石阶,替她捡起落在雪地上的经卷。雪融化在上头,晕开一团团墨痕,偏那字浑然没有女儿态的精致娟秀,反倒铁画银钩一般,好似遒劲的枝干上盛开了朵朵墨梅。他不禁怔愣了一下。
谢枝见他还帮自己捡东西,越发羞愧了,急忙自己把散落的其他经纸收了起来,生怕他再多帮几分。
那人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动作。远处明黄的佛殿屋脊、孔雀蓝的檐下壁画、朱红的窗棂,好似都在雪中融化了,唯余眼前一段藕色对襟长袄,簇着一张眼鼻发红的脸,有种点睛之妙的生动。
他微微松开手,那张“空生大觉中”就像只白蝴蝶飞到了谢枝手中。
谢枝只觉得眼下这情形万分尴尬,低声抛下一句“谢谢”,就假作镇定实则逃也似的走了。
男人没有拦她,也没有回头望她一眼,只是慢慢踱步到寮房门前,道:“人走了,你出来吧。”
一张落了两撇胡子的脸就从门后探了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