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归听了这话,眼珠子慢悠悠地在眼眶里转了一圈,露出一种秘而不宣的狡黠来:“阿姐这话问的,是为我呢,还是为的姐夫呢?”
若是换作往时,谢枝没准还会有几丝羞恼,可她这时候既累又疲,无暇生出别的心思来,在谢归的手背上轻轻打了一记:“少跟我耍嘴皮子,问你正事呢。”
谢归眨巴了几下眼:“阿姐,我这几日每日都来瞧你,难免碰上姐夫的时候就多了。我觉得他……他似乎和我想象得不太一样。我以前总以为,李渡在朝堂上如此一手遮天,他家这位公子定是骄纵跋扈之徒,没想到他如此温文尔雅,待人接物亲和有礼。他还指点过我功课呢……”
“好了好了……”谢枝听他变着法地夸李承玉,总有种怪异之感,于是装作不耐烦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我另有一桩要事要同你说。”
谢归心里奇怪起来,他觉得谢枝从前对李承玉多有偏护,自己还颇为愤愤过,怎么眼下反倒自己成了说好话的人了。他兀自还在盘算着,那头的谢枝又开口了:“我近日身子不便,你帮我做件事吧。”
说罢,她招了招手,叫谢归凑近来听,然后在他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只见谢归愈听脸色愈白,末了颤巍巍地问她:“阿姐,你怎知父亲把那东西藏在了那儿。”
谢枝懒懒地抬了抬眼皮看他:“同在一个屋檐下这么多年,我哪还能不知道点他的秘密。”
谢归还有些犹豫:“可是要是被父亲知道了,他非把我皮扒了不可。”
谢枝想了想,说:“你不敢就罢了,此事也不急于一时,等过几日我病好了,我自己想个由头回家去拿便是了。”
其实谢枝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半分激将的意思。可人大病初愈的时候,心思总有几分不清明,换作平日,谢枝还会斟酌几番这话是不是伤了人,可这时候病体仍旧拽着她的感识远离人间的悲喜,使她未能察觉到悲伤和隐痛像鸟翅的阴影一般掠过谢归那张尚带着几分稚气的脸。
她微微阖上眼,想再浅眠一阵,却听得谢归说道:“阿姐,我去。”
谢枝像被惊醒了似的,用尚未退去惊疑的目光看着谢归,这目光反倒激起了谢归的勇敢似的,他甚至露出一个笑来:“阿姐,你放心吧,这事儿交给我,绝对不会有问题。”
于是谢枝的嘴角也自醒来后第一次微微扬了起来:“好,若是父亲察觉了,你只管把我供出来便是,左右现在他也奈何不了我了。”
谢归没有接上她这茬。他定定地瞧着自己的阿姐,看着她显而易见地瘦削了几分,原本丰盈的面庞微微显出颧骨的痕迹,眼皮子底下泛着乌青,叫那颗少年人的浮躁轻飘的心慢慢地坠了下去。他伸手替谢枝掖了掖狐裘,放低了声音:“阿姐,你是不是和姐夫吵架了,是不是姐夫其实待你不好?”
谢枝始料未及地看着他,百般纠结后说道:“你还小,你不懂。”
谢归不乐意了:“阿姐你也没比我长几岁,怎的好像自己是个老大人般了。”
是啊,所以她自己也还没想明白。
但谢枝已不想接这茬了,她把脸往狐裘里埋了埋,瓮声瓮气地:“你回去好好温书吧,没几个月便是春闱的时候了,不必为我忧心,我在相府一切都好。”
她以为谢归走了,也以为自己快要睡着了,却隐隐听见传来一句“阿姐,对不起”。
谢枝微微睁开眼。
屋檐上的积雪落得太厚,时而砸下一团来摔个粉身碎骨,像是忽然坠下一只折了翼的飞鸟。谢归的身子一半拢在昏暗里,一半照在宇外天光白雪相映的清辉银光下,好似生生把他从皮囊里又剖出副骨肉来。
这一息之间,她好像听见岁月的刀刃从耳侧掠过的声音。于是她无声地对自己喟叹道,阿归到底是长大了,也到了……拥有自己忧愁与心事的时候了。
……
“少夫人?少夫人?”谢枝不晓得自己是睡了还是没睡,一道衰老而亲切的声音穿过迷迷蒙蒙的寒意,落在她耳边。
谢枝掀起眼皮子,见孙仲谦挎着药箱,默默地站在廊外,灰白驳杂的发被寒风吹得有些凌乱,但他稀疏的双眉仍旧平和地卧在皮肤的褶皱间。
谢枝揉了揉眼睛:“孙伯,您站在外头做什么,快进来吧。”
得了她的话,孙仲谦才迈着步子走到她身边,两根干枯而有力的手指搭上她细瘦的腕子:“少夫人还是精神不大好?”
谢枝点点头:“嗯,总觉得困乏,想睡。”
孙仲谦的眼睛湿润润的,好似方才有场雪下在他眼里,而现在已融化了:“少夫人之前受寒,身子还未好全便四处操劳,此次突然受惊,伤了心神,情况便愈坏。您觉着累,是因体虚且劳神,我虽可施药温补,但到底还是要您好生歇着。像眼下,在这四面通风的廊中,总免不了寒气入体,还是回屋中将养才好。”
谢枝摇头:“屋子里太闷,我憋得慌,这儿风吹得我清明。”
孙仲谦双眉一耷,正欲再劝,眼角余光却瞥见一道清瘦的身影从走廊曲折处转出来,慢慢走近了。他便收敛了心绪,朝着那人道:“大公子。”
李承玉向他点点头,然后径直坐到谢枝身边,道:“我午后不在屋中,你就依孙伯的话,在屋里躺着吧。”
谢枝抿了抿苍白干裂的唇,正想说话,又听得李承玉道:“邓娘子已下葬了。程家觉得她自戕,既损了自家名气,又十分不祥,不愿叫她入程家的墓。她娘家也是这个缘由,不肯收她。有个无名的好心人,领走了她的尸身,将她葬在京郊五里亭附近的林中。再过几日,便是邓娘子的头七了,你若是想去祭拜,届时我便让骊秋陪着你去。不过我有一个条件,那时你需得先养好你自个儿的身子,不然还是得在府里休养,那儿也不能去。”
谢枝恍惚地看着他。她鲜少听到李承玉用这般毋庸置疑的命令口吻对自己说话,尽管他向来是有这个资格的,但即便是此刻,他的神色也既非愠怒,更无半分不耐,那种仿佛亘古不变的平静和淡然,好像刻印在了他的脸上。
李承玉也不去瞧她是何反应,又吩咐孙仲谦:“孙伯,麻烦你这几日好生照料少夫人了,我先去花房看看。”
他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