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伏清才学深厚,这题确也不难,于是他只想了数息功夫,便道:“牧归持节哭鸿雁。”
众人不由得都不约而同地微微点头,虽心中都觉得此句不算出彩,却也勉强可称平整,在这急智之下已是难得。
这下目光便都聚到了执思身上,却见他平静地开了口:“烽起顾庐等卧龙。”
他这话一出口,众人脸色霎时一变:一是惊讶于这突厥人竟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语,二是此句自形到意竟都胜于李伏清。
高台上的李思齐左看看右看看,贴到了谢枝身边小声问道:“嫂嫂,这是怎么了,怎么大家的脸色都不大好看?”
谢枝亦是发觉这叫执思的突厥人似乎很是不简单,暗地里为李伏清捏了把汗,听到李思齐发问,便压低了声音解释:“方才刘参知出的题,表面看起来只是叙事,其实里头还有个典故,西晋时有个人字季鹰,因苦于羁宦生涯而辞官归隐,因此‘季鹰’便有隐逸之志。”
“李编修虽知这一点,但或许是出于一时慌乱,所用苏武托鸿雁之典,实为思念故国,其实并无法对仗。反倒是那个叫执思的突厥人,以刘皇叔三顾茅庐之典,托一统天下之野望,自然更高一筹。”
李思齐听得有些云里雾里,却也明白了眼下情形并不利于己方,伸手捂住檀口,很是忧愁道:“这可该如何是好?”
谢枝看了眼今日似乎不太对劲的李伏清,爱莫能助地摇摇头:“如今已是骑虎难下,不过好在第一轮只是试试水,咱们且看后头,那突厥人是否真有大本事。”
李思齐忙点了几下头。
此时场上的李伏清自然也知道自己这一回已是落了下风,一时脸色惨白。但他知道此事事关大晋颜面,绝不可有半分轻忽,只好强打精神,尽力把一直盘桓于心间的溺储案一事抛到身后。
刘知恒向来笑得油滑,但此刻李伏清出师不利,叫他笑得也有些勉强,故作大方地赞了执思一句之后,便又出了一题:“白玉入酒似冰寒,偶得交面带笑看,月也皎皎,人也姣姣。”
然后他又补了一句:“方才已是李编修先对,礼尚往来,这轮该是贵使先了。”
执思神色有片刻迟疑,那对猫眼石般的眼睛看着他,像夜光杯里晃荡着潋滟的酒色。但此题需急对,他没有多想的工夫,便说道:“秋风浸霜拟疏狂,空握秃笔恨才量,草也萋萋,心也凄凄。”
果真是佳句难得。这句,倒没之前那么出彩了,对仗算不上工整,用意亦是陈词滥调,读来味同鸡肋。众人也不由松了口气,就连冯元贞也阖上双眼,微不可觉地摆了摆头。
李伏清因而也缓了口气,定了定神,说道:“银瀑击石如铿鸣,急催策马向南行,水也淙淙,归也匆匆。”
说罢,他便用余光瞥了瞥身边的刘知恒,见他暗暗满意地点头,知道自己这轮并不落下风,忙松了口气。
谢枝听了也暗暗点头,比起执思,李伏清此句中言辞颇有点睛之妙,又以水流之急催促归乡之急切,颇有意趣。
这时,刘知恒又问冯元贞:“对了冯先生,不知这酒令的输赢,该如何计算呢?”
“简单。”冯元贞看起来很是轻松,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并没有受到这一回合的影响,“我会出三大题,但每一题下又有三小局,至于每一局的输赢嘛,诸位都是饱学之士,无须多言,自然都明晓于心了。”
“那就依冯先生所言。”刘知恒应下,略一思索,便出了第三句,“天沉云霭不出门,一掷六博作朽木,谁道圣贤不消闲?”
谢枝听了,大抵也明白刘知恒的用意。前两题,可见执思此人颇有些学识,不过到底才思不足,第一题本就简单,但第二题稍加了些巧思,便可见此人功底,不比李伏清今日虽有些魂游天外,但仍旧能拈出一二巧句。故而刘知恒也埋了个心眼,这第三题故意又加了些难度,既需考虑拆字,又需考虑谐音,特别是对于突厥人而言,对于汉文的熟悉自是比不上李伏清的。
但李伏清眼下只觉心绪庞杂,眼下又轮到自己,情势逼人,脱口而出便是一句庸常之言,话一出口,他仿佛已听到了旁人内心失望的叹息声。他自己也深深悔恨起来,虽一直督促着自己集中心神,但奈何前几日溺储案的真相实在叫他心神大乱,尤其是太后也在此……
他实在不能不心神涣散,再加上方才两个来回,他已察觉到执思虽为突厥人,但才学实在不可小觑,如此重担更叫他焦灼,一时竟汗透重衫。
谢枝攥紧了衣袖,这般情形着实不妙,只盼着那执思当真才识浅薄才好……她忐忑地望过去,见年轻的突厥人似乎从始至终便这般沉稳自信,仿佛一切都拿捏在手中一般。
“管急弦繁难为次,十全馐馔满杯皿,难断道者不偷盗。”执思悠悠道。
此言一出,座中多人听懂他言下之意的已是脸色大变,偏又哑巴吃黄连般难以说出半个字来。这话乍一听,总觉得这蛮子是在讽刺朝中官吏尸位素餐、私相授受,但细观他神色又十分平静坦然,无半分讥讽,倒叫人疑心是自己心虚了。
李渡捻了捻长须,未发一言;曹观憋红了脸,偏在这当口他无论说些什么都不大好;刘知恒更是颇有几分尴尬地立在当场。
倒是冯元贞似是全然未察场中的微妙,爽朗地大笑几声,拱了拱手:“我这徒儿跟着我的时日尚且不久,词韵难免有粗糙之处,多谢李编修承让了。”
他这句话看似客气,实则已是看穿了李伏清的性子,是故意的诛心之言。但不待刘知恒说话,他又说道:“这第二题嘛,我方才已经想好了。这第一题算是考验了急智,这第二题合该看看这腹中墨水累计几何了。我想着,不如就来行筹令,这还得麻烦刘参知命人准备一个签筒,在令签上写下要求,每局抽三支签,来回续接,直到其中一人接不上,则判此局为输,如何?”
如何?
还能如何!纵然此刻大家已心知肚明这叫执思的突厥人已是不可貌相,也知道冯元贞确乎是有备而来,以李伏清这魂不守舍的模样,连第一场对句都输了,能否应付这筹令还尚未可知,可谁又能说个不字呢?这岂不是把大晋的脸都给打了一遍?
刘知恒面沉如水,看了李渡一眼,便点头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