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吧。”叶惊寒心下五味杂陈,收起血月牙,回到帘幕之后,将帘拉满,遮住眼前视线。
帐外女子身形缓缓褪下衣衫,摞于池边。沈星遥长于北地,身量高挑,不似江南女子那般玲珑窈窕,却也丰润标致。帘幕上虽只有一个影子,然靠得近了,亦能看出清晰的轮廓。叶惊寒即刻闭目,放空头脑,摒除杂念,方敛衽衣摆,在帘后坐下。
凌无非虽与沈星遥面对着面,此刻眼里也只有她那充满惫态的容颜,望向她时,眼中只有怜惜,全无欲念。他扶着沈星遥坐下,伸手撩开她额前垂落的那缕细碎的发丝,不自觉发出一声叹息。
依老者所言之法,二人一人在前,一人在后,一人掌抵肩背,一人掌对双手,向她身中度气。沈星遥体内七日醉的余毒尚未散去,气息迟滞淤缓,纵合二人之力,亦有些许吃力,气息行至第二周天,二人额前便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沈星遥隐约感到气血流转通畅许多,便即沉敛心神,缓缓提气上行。
三人之中,属她内息最为丰沛,可惜受七日醉压制,流转极为缓慢,过了许久,方流向手少阴,到得此刻,她周身已然滚烫无比,骨节也跟着发软发酸,胀痛难忍。
“阿遥。”凌无非见她神色有异,似有疲态,连忙唤了她一声。
帘后的叶惊寒看不到沈星遥此刻情状,听到这充满担忧的一声唤,心也跟着提了起来,气息险乱。凌无非察觉异动,当即喝道:“叶惊寒,你最好不要胡思乱想。她落得这般境地,全都拜你所赐,若再有差池,我定不饶你。”说着这话,掌中加以运劲,有道是习武之人,认穴打脉,先修内力,凌无非年纪虽轻,但迄今所学,多是体备完善的正派功夫,杂而浑厚,倒是比叶惊寒的功力更为扎实,这一番下来,已完全将沈星遥体内气息稳住。
此时已至第三周天,沈星遥身中气脉也通了许多,气息源源不断涌出,转瞬便已通畅。凌无非立时觉察,当即露出喜色。帘后的叶惊寒也随之松了口气。随着沈星遥经脉愈发畅通,她的周身也渐渐渗出汗珠,汗水涌出体外,果真如老者所言,像是血一般的红色。
鲜红的汗水渗透白色帘幕,在叶惊寒双掌周围蔓延开一片血色。他微微蹙眉,看着这渗人的痕迹,不由问道:“她怎么样了?”
这话显然是向凌无非问的。
他与凌无非曾有旧怨,从未有过好颜色。这一年来,数度机缘巧合下碰面,皆是无视他存在,直接向沈星遥说话。
可这一回不知怎的,他突然感到如此为之,颇为逾矩,多了几分距离感。
“我好得很。”沈星遥淡淡道,“多谢关心。”
此番言语间,疏离之意分明。叶惊寒闻言,立时压下心头种种不该有的滋味,全身灌注调动气息,只求尽快解了她的五行煞,从此间逃离。
一阵风从洞顶吹来,拂得水面与帘幕微微摇晃,沈星遥侧首瞥了一眼震颤不止的帘幕边缘,忽然一阵羞怯,向眼前的凌无非投去求助的眼神。凌无非不觉蹙眉,合指紧握她双掌,心绪也变得复杂了许多。
好在没过多久,那阵风便停了下来。沈星遥长舒一口气,经脉尽然畅通,正值解煞最后一道周天,便即闭目凝神,全心贯注,打通最后一道关卡。周身血红的汗珠,色泽逐渐转淡,变得清亮透明。
沈星遥闭目深吸一口气,收势起身,一把扯过中衣,盖在身上。凌无非也俯下身去,拾起剩余的衣裳,帮她一一穿好,整理一番,确认无所遗漏后,方上前拉开帘幕,却见叶惊寒早已转过身去,背对二人。
洞中气氛顿时降至冰点,谁也不肯先开口说话。
沈星遥当先迈开大步,向外走去。凌无非见状,亦俯身拾起搁在池边的一刀一剑,跟在她身后走了出去,到了洞口,见沈星遥手中捏着一枚小石子,高举在眼前,蓦地运劲一捏,小石子在她手里,顷刻便化为齑粉,纷纷散去。
“都好了?”凌无非欣然一笑。
“嗯。”沈星遥回身望他,见他额间仍有汗迹未干,便捏着衣袖,替他一点点擦去。
凌无非眼角余光瞥见叶惊寒走出洞口,握着她的手轻轻放下,缓缓摇了摇头,微微一笑,道:“没事就好。”
“叶惊寒,”沈星遥探头问道,“你可知道,刚才那位老前辈是何人?为何他会说,血月牙在他手里已有几十年?不是说,檀奇是在十多年前才被方无名打败吗?莫非,他也从来不曾得到真正的血月牙?”
“应是如此。”叶惊寒面无表情,两眼空洞无光,“有些传言,也不知是真是假。”
“能否说来听听?”凌无非微微侧首,询问道。
“落月坞原在关外,所行也不是现在这些勾当,主事者有三人,分别唤作寒渊、路玄与莫巡风。”叶惊寒道,“三人理念不同,唯有莫巡风是中原人,带着追随他的那批弟子,一心只想回到中原,却在雁门关外遭到围堵,大战一场。”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据说那一战后,三人俱殒命当场,其中死状最惨的便是莫巡风,被另外两人震断全身经脉。莫巡风的弟子带着剩下的人回到中原,因此战折损过多,元气大伤,为求尽快壮大,便干起了拿人钱财,□□的生意。宗主之位,几经异变,方到了檀奇手里。”
“也就是说,从那时起,血月牙便不在这些人手里了?一直以来,传位所用,都是假的?”沈星遥眉头紧锁。
“多半是了。”叶惊寒道,“既已解了五行煞,此事便算了了,我还有事要办,就先告辞了。”说着,转身便走,却忽然听得凌无非高声道了句“多谢”。
他脚步一滞。凌无非却继续说道:“除了今日之事,还有上回那封暗花,多谢叶兄。”说着,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从今往后,最好别再遇见了。”言罢,即刻拉着沈星遥的手,大步走开。
叶惊寒背对二人,闭目深吸一口气,忽感心头涌起一阵不甘,回头望去,见二人在崎岖的山路间,相互搀扶,越行越远,心下空空荡荡,不知作何滋味。
有人生在光下,有人死在阴霾里;有人爱而不得,有人却是天命所归。他就像是泥泞里的影子,踮脚纵跃,也飞不出那方寸困境,只能陷在贫乏的生命里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