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平凡的一天。
与往常一样,李济起床时,由训练有素的柳青统领的一组八个丫鬟,已经为他准备好他当天要穿的衣裳。在他的卧房外那间精雅华美的厅房里喝过一碗龙井茶之后,李济就坐上他的专用马车,开始巡视他在济南城里的商号。
在这个繁华的城市里,有九十多家大商号,其中有六十家是李济的。
他不是个生活有规律的人,经常和他的清客们做长夜之饮,但却从未耽误过他这每天一次的例行巡查,甚至连行走的路线都从未改变过。
创业不易,守业更难,无论谁要做到这一点都必须付出相当代价。
李济明白这一点。
他爱惜自己的事业和财富就好像一个绝色美人爱惜自己的容貌一样。
他经常告诉他的朋友:\"财富虽然并不一定能使人快乐,但至少总比贫穷好得多。\"李济身长六尺有余,魁梧英挺,还比其他那些和他有同样身材的豪商巨富更懂得享受。
多年来优裕的生活和精美的饮食,虽然已使他的腹部逐渐凸起,但是在精心剪裁的衣服掩饰下,使他看起来还是要比他的实际岁数年轻得多。还可以骑快马、喝烈酒、满足最难满足的女人。
他从来不会忘记提醒别人赞美他这一点,别人也不敢忘记。
像这么一个人,当然不想死,好日子还长着呢。
所以他每天出门时的扈从,都是从各大镖局挑选来的高手,其中甚至包括昔年威震河朔,护镖九十一次从未失手过的\"稳如泰山\"王稳。
他座车的车厢,也是特别制造的,刀砍不裂,箭射不穿,为他驯练马匹的是昔年征西将军的马房总管,拉车的每匹马都是名种良驹,体能和速度都经常保持在巅峰,必要时一日一夜间就可以奔驰一千三百里。
他的巨宅里戒备也同样严密,日夜都有人轮流值班守卫,每个人都可算是一流高手。
要想将这么样一个人置之于死地,简直可以说是件绝不可能的事。
谁都不会来做这种事,谁都不敢来冒这种险。
谁要他死,就是自己找死!
如果没有特别的事故,李济通常都会在城内的望风楼酒楼吃午饭。
也不知道是因为他在顾虑他日渐凸起的肚子,还是因为他头一天晚上酒喝得太多,他起床出门前除了一盏龙井茶外,从来不吃别的,所以这一顿午饭他通常都很讲究。
他选择望风楼这个地方有很多种理由——望风楼也是属于他的六十家商号之一。
望风楼的厨子是他从嶺南物色来的名厨。\"发翅\"和\"烧翅\"都有一手祖传的秘法,而鱼翅正是李济的偏好。
望风楼的总管叶园,不但也是个讲究饮食的人,而且谈吐风趣,说的又都是他最喜欢听的话。
还有最主要的一点是,望风楼的生意好,客人多。李济喜欢看人,也喜欢别人看他。
今天也和平常一样,李大老板也是在望风楼吃午饭的,也喝了一点酒。
平常他喝的有时是竹叶青,有时是茅台,有时是大曲,有时是女儿红,有时是玫瑰露,有时候甚至会喝一点从关外送来的青稞酒和古城烧。
今天他喝的是更难得的波斯葡萄酒。
李济喝得不太多,天没有黑的时候,他从来不会喝得太多。
望风楼是他巡行的最后一站,吃过这顿饭之后,他就要打道回府,回到他那间很少有别人进去过的卧房小睡片刻,养足精神,再开始他多姿多彩的另一种生活。
——富有确实要比贫穷愉快得多。
李济比这世界上大多数人都富有,也比这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愉快。
别人既然杀不死他,他自己也没有任何一点要死的理由。
他怎么会死呢?
李济是个很懂得享受,对每件事都很考究的人,包括衣食住行在内。
他住的卧房当然既舒服又华美。
这是每一个只要有一点头脑的人都能够想象得到的,但却很少有人能想象到那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因为他的卧房确实很少有人进去过。
他的卧房是他休息睡眠的地方。
他要休息睡眠时,从不找女人,他要找女人的时候从来不休息睡觉。
——\"妻子\"和\"女人\"是不同的。
——\"妻子\"不仅是一个\"女人\",也是一个患难相共、甘苦共尝、在寂寞病痛衰老失意时也可以互相依靠安慰的夥伴和朋友。
李济没有妻子,也没有朋友。
他的朋友严格算来都不能算是他的朋友。
——高处不胜寒,一个人如果到达了某种巅峰,通常都比较寂寞。
和平常一样,李济回到他那间很少有人进去过,但是无论任何人进去后,都会惊奇赞美羡慕的卧房时,已经接近黄昏时分。
平常他回来后,总是会小睡片刻,今天却破了例,只从床头的秘柜中拿出了一条用波斯白金制成、还带着翡翠坠子的项链就出去了。
卧房外是一间精雅华美的厅堂,壁上悬挂着吴道子的画和王羲之的字,架上摆着纯白无瑕的玉鼎,迎门的一张交椅,据说是皇宫里流传出来的御用之物。
李济刚坐下,门外就响起了一阵音乐般的环佩声,他在等的人已经来了。
来的是柳青。
这个美丽温柔成熟细心而且极精于剪裁的女人,十一岁曾入过宫,二十三岁被遣回时就已被李济聘来负责掌管他的衣服鞋帽,对这个男人的身体四肢骨骼结构,世上恐怕没有人能比她了解得更多。
要替一个人缝制一件舒服贴身的衣服并不容易,她用的方法是最直接有效的一种。
她是个美艳的女人,他健康强壮,那天晚上的春风吹得又那么温柔,她给了他。
可是自从那天晚上之后,她就从未再提起过那件事,他也似乎完全忘记,两个人仍然保持着一种良好的宾主关系。
她在深宫中早已学会忍受寂寞。
斜阳从窗外照进来,李济看着她美丽而冷淡的脸,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