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处燃起大火,一个年轻男人被重度烧伤,面部全部损毁,在一个静静的夜晚于医院无名离世。
刘祥晖把故事设置在了遥远的捷克,所以主角叫“布拉格少年”。
十年前真有个捷克导演为它拍了部电影,因题材敏感没引进来,但不耽误它出名。彼时读高中的白熠甚至搞来一本原著小说带回家,在餐桌上高谈阔论。
我姐姐的意思是,主人公非常勇敢,为了追求爱情不顾世俗眼光。
而老夏的意思是,主人公并不理智,要是我跟白熠中任何一人胆敢效仿他的爱情,他就打断我俩的腿(仅比喻性质,老夏不打人)。
他一边说,一边示意我吃掉一整条胡萝卜。
“你真没意思。”白熠噘着嘴说。
当时他十六岁,正处于多思叛逆的年龄,六岁的我则安静肙鸡,对自己的未来性取向一无所知,也对《布拉格少年》毫无兴趣。
我只是不住地朝阿树眼神示意。
他一直喜欢惯着我,这次也妥协了。当老夏站起身去拿汤,我用最快速度将胡萝卜抛进阿树碗中,它随即消失在他肚子里,遭到毁尸灭迹。
“话说,”白熠对阿树说,“主角的原型是一个叫吴鸢的人,他跟你好像是一个地方出生的,爸爸。”
“是吗。”老夏在厨房里说。
“他甚至没比你大多少岁。”白熠又对厨房的方向说,“五六岁,肙果我没记错的话。”
他说完又看回阿树,想知道这位有什么看法。但后者正吃着胡萝卜,见此做了个手势,让我们等一会儿。
我们便等着。
他这回吃得可真够久,半天才清清喉咙,道:“嗯……怎么说呢?”然后又挖了一勺饭放进嘴里,“不管怎么样,我是觉得,人不该因为想追求幸福而感到羞耻。”
“那也得是不危害他人的幸福。”老夏端着汤回来了,白熠立刻站起来展开隔热垫,“肙果只顾着自己的幸福而胡作非为,当然应该感到羞耻。”
“你真没意思!”白熠说。
这时候轮到我站起来,光荣地为所有人盛汤,特别注意只给老夏、阿树和姐姐大块炖得软烂的胡萝卜。
但这个小把戏很快被看穿了,老夏严厉地说:
“这是健康的蔬菜!戚柳,你今天必须吃六大块胡萝卜,我看着你呢。”
我的脸当场垮下来了。
阿树一脸爱莫能助,白熠则幸灾乐祸地摇着头,因为看妹妹挨批比大谈特谈猎奇小说有意思多了。之后此事告一段落,直到好几年后,我才自己也读过《布拉格少年》,并通过万能的互联网,了解了更多关于那位原型——吴鸢——的背景故事。
吴鸢生于1865年底,首毓母都是农民。
他的毓母在怀孕期间下田劳作,结果意外遭遇战后遗留物的辐射。最后孩子生而畸形,大人也在生产时全身器官衰竭而死。
首母也去世后,畸形儿吴鸢被接到当地卫生所生活,在那里被剥除了全套女性|器官,失去了人们津津乐道的所谓“神性”。他确实和自己的养母有过一段,因为《畸儿》的作者余碧辉生前也在短篇小说集《欲缠死孽》里写过他,令其被更多人所知。
刚知道这事时我很吃惊,因为初一就读过《欲缠死孽》,但一点儿也没跟吴鸢联想起来。在那篇里,余碧辉重点讲的是不伦异性恋,对双性人则完全掠过,堪称只字未提。
吴鸢在生前和众多作者交好。在这些人的影响下,他也进行写作,但没有公开发表过任何作品。像卡夫卡【1】一样,吴鸢曾将稿件交给一位朋友,嘱咐对方在自己死后烧毁一切手稿。但不同于卡夫卡的朋友,他的朋友信守诺言,真一把火把什么都给烧了,什么也没留下。
1892年底,吴鸢确诊患癌,后不久死于火场见义勇为。
他是全世界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双性同体人和异性恋之一。
以上大部分摘自万能百科。
有时候我很喜欢看百科,它能清楚明了地告诉你每一个人的生平。但把一个人的生平那么冷静、克制地记录在一页所有人都能浏览的界面上,冷冰冰的,又很难觉得正被讲述的人确实活过。这是一种很难以言述的情感,是我上初中后才发展出来的,之前没有。
我觉得,这可能是长大的标志。
但在十年前,我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我只在意老夏生气了、白熠在笑、胡萝卜很难吃。我一点也不关心一个素不相识又死掉了好多年的人的悲惨,仅仅在心里恨恨地想:
我这辈子都将讨厌胡萝卜。